吴王夫差还自黄池,息民不戒。越大夫种乃唱谋曰:“吾谓吴王将遂涉吾地,今罢师而不戒以忘我,我不可以怠。日臣尝卜于天,今吴民既罢,而大荒荐饥,市无赤米,而囷鹿空虚,其民必移就蒲蠃于东海之滨。天占既兆,人事又见,我蔑卜筮矣。王若今起师以会,夺之利,无使夫悛。夫吴之边鄙远者,罢而未至,吴王将耻不战,必不须至之会也,而以中国之师与我战。若事幸而从我,我遂践其地,其至者亦将不能之会也已,吾用御儿临之。吴王若愠而又战,奔遂可出。若不战而结成,王安厚取名而去之。”越王曰:“善哉!”乃大戒师,将伐楚申包胥使于越,越王勾践问焉,曰:“吴国为不道,求残我社稷宗庙,以为平原,弗使血食。吾欲与之徼天之衷,唯是车马、兵甲、卒伍既具,无以行之。请问战奚以而可?”包胥辞曰:“不知。”王固问焉,乃对曰:“夫吴,良国也,能博取于诸侯。敢问君王之所以与之战者?”王曰:“在孤之侧者,觞酒、豆肉、箪食,未尝敢不分也。饮食不致味,听乐不尽声,求以报吴。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则善矣,未可以战也。”王曰:“越国之中,疾者吾问之,死者吾葬之,老其老,慈其幼,长其孤,问其病,求以报吴。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则善矣,未可以战也。”王曰:“越国之中,吾宽民以子之,忠惠以善之。吾修令宽刑,施民所欲,去民所恶,称其善,掩其恶,求以报吴,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则善矣,未可以战也。”王曰:“越国之中,富者吾安之,贫者吾与之,救其不足,裁其有余,使贫富皆利之,求以报吴。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则善矣,未可以战也。”王曰:“越国南则楚,西则晋,北则齐,春秋皮币、玉帛、子女以宾服焉,未尝敢绝,求以报吴,愿以此战。”包胥曰:“善哉,蔑以加焉,然犹未可以战也。夫战,智为始,仁次之,勇次之。不智,则不知民之极,无以铨度天下之众寡;不仁,则不能与三军共饥劳之殃;不勇,则不能断疑以发大计。”越王曰:“诺。”
吴王夫差从黄池回国后,让士兵休息而不加戒备。越国大夫文种于是倡议说:“我以为吴王下一步将会进攻我们,现在他休兵不动,毫不戒备,想使我们忘了他,我们不可因此而懈怠。往日我曾卜问上天,现在吴国的民众已经疲乏,而且连年饥荒,市场上连糙米也没有,粮仓都空了。他们的民众一定得迁移到东海边靠拣蛤蚌求生。上天已有预兆,民众的不满也出现,我无须再加卜问了。国王如果现在发兵和吴国交战,可以夺得有利时机,不让吴国有改变被动处境的机会。吴国边远地区的士兵,因为回家休整一时不能赶回,吴王将会以不应战为耻,他肯定不等远兵到达,而只用国都现有的军队与我们作战。倘若事情真能这样顺从我们的意愿,我们就可以攻入吴国,吴国边远地区的援兵即使赶来,也不能再与吴军会合了,我们可以用在御儿的驻军牵制他们。吴王如果发怒再战,只有兵败逃亡。如果不战求和,国王就可以安稳地获取厚利和名誉然后放了他。”越王说:“太好了!”于是大规模动员军队,准备征伐吴国。 楚国大夫申包胥出使到越国,越王勾践问他说:“吴国不行正道,图谋灭亡我国,摧毁我们的宗庙,把它夷为平地,不让我们祖宗神灵得到应有的祭祀。我想和吴国一起求上天评判,看它赐福给哪个国家。现在我已准备好了车马、武器装备和士兵,只差没有动用,请问还要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动用军队去进攻?”申包胥推却说:“不知道。”越王再三问他,才回答说:“吴国很强大,能凭实力取得诸侯国的贡赋。冒昧地问一下,君王您凭什么跟它开战?”越王说:“在我周围的人,凡是杯中的酒,碗中的肉,竹篮里的饭,从来不敢不与他们分享。我对饮食不讲究,也不迷恋美妙的音乐,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,希望凭这些能取胜。”申包胥说:“好倒是好,可单靠这些还不行。”越王说:“越国之中,有病的我慰问,死去的我替他埋葬,我敬重老人,爱护儿童,抚养孤儿长大,访问民间的疾苦,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,希望凭这些能取胜。”申包胥说:“好倒是好,可单靠这些还不行。”越王说:“在国中,我宽厚待民,像对自己的子女一样,忠心慈惠地善待他们。我修订法令,放宽刑法,实施民众所想要的,去除民众所厌恶的,称赞民众的优点,制止民众的恶行,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,希望凭这些能取胜。”申包胥说:“好倒是好,可单靠这些还不行。”越王说:“在国中,对富人我 让他们安心营生,对穷人我则接济他们。补救不足,调剂剩余,使贫富都得到利益,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,希望凭这些能取胜。”申包胥说:“好倒是好,可单靠这些还不行。”越王说:“越国南邻楚,西接晋,北连齐,每年四季,我都向它们贡献财货、玉帛和童男童女以表示服从,从未间断过。一心想以此报复吴国,希望凭这些能取胜。”申包胥说:“好了,不必再增加了。可单靠这些还是不行。从事战争,智谋是最重要的,仁义次之,勇敢又次之。没有智谋,就不会知道民心的向背,也就不会衡量双方的力量对比;不仁义,就不会和三军将士共同分担饥饿劳累的痛苦;不勇敢,就不会果断排除疑难以决定大计。”越王说:“我同意。”
越王勾践乃召五大夫,曰:“吴为不道,求残吾社稷宗庙,以为平原,不使血食。吾欲与之徼天之衷,唯是车马、兵甲、卒伍既具,无以行之。吾问于王孙包胥,既命孤矣;敢访诸大夫,问战奚以而可?勾践愿诸大夫言之,皆以情告,无阿孤,孤将以举大事。”大夫舌庸乃进对曰:“审赏则可以战乎?”王曰:“圣。”大夫苦成进对曰:“审罚则可以战乎?”王曰:“猛。”大夫种进对曰:“审物则可以战乎?”王曰:“辩。”大夫蠡进对曰:“审备则可以战乎?”王曰:“巧。”大夫皋如进对曰:“审声则可以战乎?”王曰:“可矣。”王乃命有司大令于国曰:“苟任戎者,皆造于国门之外。”王乃命于国曰:“国人欲告者来告,告孤不审,将为戮不利,及五日必审之,过五日,道将不行。”
于是越王勾践召见五位辅政的大夫说:“吴国不行正道,图谋灭亡我国,摧毁我们的宗庙,把它夷为平地,不让我们祖宗神灵得到应有的祭祀。我想和吴国一起求上天评判,看它赐福给哪个国家。现在我已准备好了车马、武器装备和士兵,只差没有动用。我向申包胥请教伐吴大计,他已给了我告诫。现在我再冒昧咨询诸位大夫,请问还要具备什么条件才可以取胜?希望诸位大夫发表意见,都讲真心话,不要虚伪迎合我。我将依靠你们的帮助打一场大仗。”大夫舌庸上前回答说:“切实地做到奖赏就可以取胜了吧?”越王说:“真是通达的办法。”大夫苦成上前回答说:“切实地做到惩罚就可以取胜了吧?”越王说:“这样可以使士兵勇猛。”大夫文种上前回答说:“切实地制定军旗的颜色就可以取胜了吧?”越王说:“这样可以使士兵辨别自己部队的旗帜而统一行动。”大夫范蠡上前回答说:“切实地安排好守备就可以取胜了吧?”越王说:“这样考虑是很巧妙周全的。”大夫皋如上前回答说:“切实明确指挥进退的金鼓声就可以取胜了吧?”越王说:“可以了。”于是越王命令管事的臣子向国人传达命令说:“如愿加入军队的,都去国都门外集合。”越王在那儿命令说:“你们中有好的主意想来报告的,都请报告我。报告不实将受罚,请在五天内一定慎重考虑,超过五天你的主意就不被采用了。”
王乃入命夫人。王背屏而立,夫人向屏。王曰:“自今日以后,内政无出,外政无入。内有辱,是子也;外有辱,是我也。吾见子于此止矣。”王遂出,夫人送王,不出屏,乃阖左阖,填之以土。去笄侧席而坐,不扫。王背檐而立,大夫向檐。王命大夫曰:“食土不均,地之不修,内有辱于国,是子也;军士不死,外有辱,是我也。自今日以后,内政无出,外政无入,吾见子于此止矣。”王遂出,大夫送王不出檐,乃阖左阖,填之以土,侧席而坐,不扫。
越王又进后宫命令夫人。越王背向屏风而立,夫人面向屏风。越王说:“从今以后,后宫的内务不许出宫,外界的政事不许进宫。后宫的内务有差错,是你的责任;外界的政事有差错,是我的责任。我见你就在这里为止了。”越王于是离开后宫出来,夫人送他,不走出屏风,便关上左侧的门户,用土填死,摘去头上的首饰,侧身而坐,不再洒扫庭除。越王出宫后来到朝堂,背着屋檐而立,大夫面向屋檐。越王命令大夫说:“田地分配不平均,土地垦殖得不好,国家的内政有差错,是你们的责任;士兵们不拼死作战,国家对外征伐的战事有差错,是我的责任。从今以后,对内的国政不干预外面,对外的军政也不干预国内,我见你们就在这里为止了。”越王于是离开朝堂,大夫们送他,不走出屋檐,便关上左侧的门户,用土填死,侧身而坐,不再洒扫庭除。
王乃之坛列,鼓而行之,至于军,斩有罪者以徇,曰:“莫如此以环瑱通相问也。”明日徙舍,斩有罪者以徇,曰:“莫如此不从其伍之令。”明日徙舍,斩有罪者以徇,曰:“莫如此不用王命。”明日徙舍,至于御儿,斩有罪者以徇,曰:“莫如此淫逸不可禁也。”
越王于是去郊外的土坛,从那儿击鼓出发,来到军营,杀了犯罪的人,当众宣告说:“不准有人像他这样用金玉饰物贿赂,破坏军纪。”第二天军队移驻新的营地,杀了犯罪的人,当众宣告说:“不准有人像他这样不服从军令。”第三天军队又移驻新的营地,杀了犯罪的人,当众宣告说:“不准有人像他这样不听君王的命令。”第四天军队移驻到靠近边境的御儿这个地方,杀了有罪的人,当众宣告说:“不准有人像他这样放纵自流。”
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,曰:“有父母耆老而无昆弟者,以告。”王亲命之曰:“我有大事,子有父母耆老,而子为我死,子之父母将转于沟壑,子为我礼已重矣。子归,殁而父母之世。后若有事,吾与子图之。”明日徇于军,曰:“有兄弟四五人皆在此者,以告。”王亲命之曰:“我有大事,子有昆弟四五人皆在此,事若不捷,则是尽也。择子之所欲归者一人。”明日徇于军,曰:“有眩瞀之疾者,以告。”王亲命之曰:“我有大事,子有眩瞀之疾,其归若已。后若有事,吾与子图之。”明日徇于军,曰:“筋力不足以胜甲兵,志行不足以听命者归,莫告。”明日,迁军接和,斩有罪者以徇,曰:“莫如此志行不果。”于是人有致死之心。王乃命有司大徇于军,曰:“谓二三子归而不归,处而不处,进而不进,退而不退,左而不左,右而不右,身斩,妻子鬻。”
越王又命令管事的臣下向全军宣告说:“有父母老人而没有兄弟的,报告上来。”越王亲自对他们说:“我要打一场大仗,你们有父母老人,为我效力而死,你们的父母将无人照顾,你们为我所尽的礼已经很重了。请你们回去,以便为父母送终。今后如果国家有事,我再跟你们商量。”第二天又向全军宣告说:“有兄弟四五人都在这里当兵的,报告上来。”越王亲自对他们说:“我要打一场大仗,你们兄弟四五人都在军队里,如果打不赢,就可能全部牺牲,选一个你们当中想回去的,让他回家。”第三天又向全军宣告说:“有眼睛昏花,目力不佳的,报告上来。”越王亲自命令他们说:“我要打一场大仗,你们眼睛有病,就请回去吧。今后如果国家有事,再跟你们商量。”第四天又向全军宣告说:“有体力虚弱,不能胜任打仗,智力低下不能听懂命令的,回家去吧,不必报告。”第五天全军转移,杀了有罪的人,当众宣告说:“不准像他这样畏首畏尾胆子小。”于是军中人人有决死的准备。越王又命令管事的臣下向全军宣告说:“你们中有让回去而不回去,让留下而不安心,让前进而不前进,让撤退而不撤退,让向左而不向左,让向右而不向右的,一律处死,妻子卖掉。”
于是吴王起师,军于江北,越王军于江南。越王乃中分其师以为左右军,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为中军。明日将舟战于江,及昏,乃令左军衔枚溯江五里以须,亦令右军衔枚逾江五里以须。夜中,乃命左军、右军涉江鸣鼓中水以须。吴师闻之,大骇,曰:“越人分为二师。将以夹攻我师。”乃不待旦,亦中分其师,将以御越。越王乃令其中军衔枚潜涉,不鼓不噪以袭攻之。吴师大北。越之左军、右军乃遂涉而从之,又大败之于没,又郊败之,三战三北,乃至于吴。越师遂入吴国,围王台。
当时,吴王起兵,驻扎在吴淞江北岸。越王军队驻扎在吴淞江南岸。越王把军队分成左右两军,把亲近他又有志气的六千士兵组编成中军。第二天将在江上进行船战,到黄昏时,越王便命令左军衔枚,逆江上行五里待命;又命令右军衔枚,沿江下行五里待命。夜半时,命令左右两军同时击鼓渡江,在中流待命。吴军听到鼓声大惊道:“越国人分为两部分准备夹击我们了。”于是不等到天明,也把军队分成两部分,准备抵抗越军。越王就命令中军街枚偷偷渡江,不击鼓,不喧哗,奇袭敌人,吴军大败。这时越国的左军、右军乘机渡江掩袭,又在没这个地方把吴军打得大败。最后,在吴的国都郊外又大败吴军。吴军三战三负,越军便进入吴国都,包围了吴王藏身的姑苏台。
吴王惧,使人行成,曰:“昔不谷先委制于越君,君告孤请成,男女服从。孤无奈越之先君何,畏天之不祥,不敢绝祀,许君成,以至于今。今孤不道,得罪于君王,君王以亲辱于弊邑。孤敢请成,男女服为臣御。”越王曰:“昔天以越赐吴,而吴不受;今天以吴赐越,孤敢不听天之命,而听君之令乎?”乃不许成。因使人告于吴王曰:“天以吴赐越,孤不敢不受。以民生之不长,王其无死!民生于地上,寓也,其与几何?寡人其达王于甬句东,夫妇三百,唯王所安,以没王年。”夫差辞曰:“天既降祸于吴国,不在前后,当孤之身,实失宗庙社稷。凡吴土地人民,越既有之矣,孤何以视于天下!”夫差将死,使人说于子胥曰:“使死者无知,则已矣;若其有知,吾何面目以见员也!”遂自杀。
吴王害怕,派人求和说:“过去我臣服于越君,越君向我求和,愿将宫中男女送来供我驱使。我碍于我们两国先君的友好关系,害怕上天降下不祥,所以不敢灭绝越国宗庙的祭祀,答应了越君的求和,一直到现在。如今我不遵天道,得罪了君王,君王亲自来到敝国。我冒昧地请求讲和,宫中男女都交给君王驱使。”越王说:“过去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,而吴国没有接受。现在上天又把吴国赐给越国,我岂敢不听上天的命令而去听你的命令呢?”就没有答应求和。为此派人告诉吴王说:“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,我不敢不接受。人的生命并不长,希望吴王不要轻易去死。人活在世界上,不过是一个过客,能有多少时日?我将把吴王安排到甬句东这个地方养老,让 吴王挑选三百对夫妇,随同前去侍候终生。”夫差推辞说:“上天给吴国降下的大祸,不在前不在后,正在我执政的时候,国家的宗庙社稷实际上是我失掉的。凡是吴国的土地和人民,越国已经全都占有了,我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!”夫差临死前,让人去告祭伍子胥说:“假使死去的人什么也不知道,也就罢了;假使人死后还有知,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你啊!”于是便自杀了。
越灭吴,上征上国,宋、郑、鲁、卫、陈、蔡执玉之君皆入朝。夫唯能下其群臣,以集其谋故也。
越王灭了吴国,又北上征服了中原几个诸侯国。宋、郑、鲁、卫、陈、蔡等国的国君都拿着玉器来朝拜。这是因为勾践能谦虚地对待群臣,集中他们智谋的缘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