割白镪旅舍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师
词曰:
旅舍乍逢心怜念,仕途殊堪羡!破格助孤孀,宰相妻儿,少免道途怨。
恩师注念非浮泛,况又传花翰!聚首几多时,一旦归泉,痛悼嗟虚幻。
——右调《醉花阴》。
话说于冰与妻子度清闲岁月,无是无非,甚是爽适。
这年差国宾、冷明二人,往江西搬请他姑母。国宾等回来说:他姑母家务缠身,不能亲来看视,请于冰要见一面,又差来两个家人同请;他姑丈周通亦有字相通,甚是诚切。于冰细问周通家举动,国宾详细说了一番,才知周通竟有七八十万家私,还没生得儿子。于冰心上自念:父母早亡,至亲骨肉再无第二个,只有这个姑母,又从未见面;况周通是江西有名的富户,就多带几个人,多住几个月,他家还支应得起。家中一无所事,况有陆芳料理,于是引动了去江西游玩的念头。遂与卜氏相商,要选择吉日起身。卜氏不肯叫于冰远行,陆芳亦以大江大湖艰险为虑。怎当得周家两个家人,奉了他姑母的密嘱,日日跪恳,于冰遂决意一游。
择了吉日,跟了六个大家人,两个小厮,同周家二人,一路缓缓行去,到处赏玩山水,并名胜地方。行了两月余,方到广信府万年地方。冷氏听得侄儿亲来,欢喜之至。周通着人远接,姑侄相见,分外情亲。周通见于冰丰神秀异,举止不凡;又见服饬甚盛,随从多人,倍加敬爱。问起功名,于冰道了原委,周通深为叹息,周通亦言自己亦不愿求仕,援例捐了个郎中职衔,在家守拙的话。住了两个月,于冰便要回家,周通夫妇那里肯放,日日着亲友陪着闲游。从去年八月,直住到来年二月,于冰甚是思家,日日向他姑母苦求,方准起身。周通送了二千两程仪,于冰推却不过,只得受下。冷氏临别,痛哭了几次,也送了若干珍物。周通又差了四个家人,于路护送回籍。
行到直隶柏乡地方,落店后,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个老妇人,和一个少年郎君,坐着车儿入来。那少年项带着铁锁。于冰留神细看,有些大家风规,不象个寻常人家男女。到灯后问店东,才知是夏太师的夫人和公子,也不知为甚事件。于冰听了,把功名念头越发灰到大西洋国内。又见夏夫人和公子衣衫破碎,甚是可怜,满心要送他几两盘费,又怕惹出事来。将此意和柳国宾说知,着他做有意无意的光景,探问解役的口气。不多时,国宾人来言:“问过几个解役,夏太师与严太师不和,被严太师和锦衣卫陆大人参倒,已斩首在京中,如今将夏老夫人合公子充发广东。内中只有两个是解役,他们也甚是怜念他母子,相公要送他几两盘费,这也是极好的。”
于冰听了,思想了半晌,没个送法,又不好将银两私交夏公子;若不与,心上又过不去。想来想去,又着国宾与解役相商,说明自己与夏太师素不相识,不过是路途乍遇,念他是仕宦人家,穷途至此,动了个恻隐之心,送他几两盘费,别无他故。你问他们使得使不得?国宾去了,少刻回复道:“那两个长解听的相公的话甚喜;又说沿途州县老爷们也有送些盘费,只是不肯多与。既愿积德,还有什么使不得!”
正说着,只见两个解役领着公子,站在门外。一个解役道:“适才那位柳总管说,大爷要送夏太太母子几两盘费,这是极大的阴德。”
又指着公子说:“他就是夏公子,我们领他来到大爷面前,先磕几个头。”
于冰站起来,但见:
玉佩金章,顿易为铁绳木靠;峨冠朱履,初穿上布袄麻鞋。两世簪缨,
统归乌有;一门富贵,尽赂予虚。哀哉,落魄公子!痛矣,下架哥儿!
于冰见那公子虽在缧绁之中,气魄到底与囚犯不同。又见含羞带愧,欲前不前,总是解役教他叩头,他却站着不动。于冰连忙举手道:“失敬公子了!”
那公子方肯入来作揖,于冰急忙还礼;那公子随即还跪下,于冰也跪下相扶;那公子正要诉说冤情,于冰扶他坐在床上,先说道:“公子不必开口,我是过路之人,因询知公子是宦门子弟,偶动凄恻,公子总有千万屈苦,我不愿闻。”
说罢,又向两个解役道:“我与这夏公子,亲非骨肉,情非朋友,不过一时乍见,打动我帮助之心,此外并无一毫别意。”
随吩咐柳国宾道:“你取五十两一大包,十两一小包银了来。”
国宾立即拿来。于冰道:“五十两送公子,这十两送二位解役哥路上买杯酒吃。”
两个解役喜出望外,连忙叩首道谢,并问于冰姓名。夏公子也接着问。于冰笑道:“公子问我姓名意欲何为?若说图报异日,我非望报之人;要说存记心头,这些许银两,增我惭愧!若说到称颂,公子现在有难之人,世情难测,不但无益于我,而且嫁祸于我;我亦不敢与公子多谈,请速回尊寓为便。”
夏公子见于冰的话句句爽直,又想着仇敌在朝,何苦问人家姓名,干连于人。于是将银子揣在怀中,低头便拜,于冰亦叩首相还。夏公子别了出去,国宾将十两银递与解役,那两个解役便高声唱道:“那里没有积德的人!不但怜念公子,还要心疼衙役,难得!难得!”
一边说着,一边看着银子,笑嘻嘻的去了。于冰又附国宾耳边道:“我适才要多送夏公子几两,诚恐解役路上生心,或凌辱索取。你可再取二百两,暗中递与夏公子,教他断断不要来谢我坏事。”
国宾取了银子,走到夏夫人窗外,低低的叫道:“夏公子出来有话说。”
夏公子只道是解役叫他,走出来一看,却是柳国宾。国宾将银递在夏公子手内,然后将主人不便对解役多与他话说了,一边,又止住他不必去谢。那公子感激入骨,扯定国宾,定要问于冰名姓。国宾不肯说,公子死也不放。国宾怕解役看见,只得说道:“我家主人叫冷于冰。”说罢,就走。
那公子总是不放,又问他地名、居址。国宾无奈,只得又说道:“是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。”
那公子听罢,朝着于冰的屋内扒倒,磕了七八个头,方起来与国宾作揖。国宾连忙跑去,到了房内,将公子收银叩谢的话,回复于冰。又怕别有絮聒,天交四鼓,便收拾起身,心上甚得意这件事做的好。
不数日,到了家中,一家男妇迎接入内。又见他儿子安好无恙,心上甚喜。卜氏道:“怎么从昨年八月去了,直到此时方回?教我们日夜悬心!”
于冰将到周家不得脱身,并途间送夏公子银两事,与众人说知。陆芳甚是悦服。又吩咐厚待周家家人,留住了二十余天,赏了四个家人二百两银子,又与了一百两盘费,与他姑母回了极重的厚礼,打发回江西去讫。后两家信使往来不绝。陆芳见于冰二十多岁,一家上下还以相公相呼,北方与南方不同,甚觉失于检点;于是遍告众男女:称于冰为大爷,卜氏为奶奶,状元儿为相公,称卜复拭为太爷。又请了个先生,名顾鼎,本府人氏,教读状元儿同复拭之子读书。
于冰在家,总不交接一人,只有他铺中掌柜的过生日、年节,才得一见,日日合他妻子玩耍度日。
这年八月,本县县官被上宪揭参回籍,新选来知县是少年进士出身,姓潘,名士钥,字惟九,浙江嘉兴府人氏。原在翰林院做庶吉士,因嘉靖万寿,失误朝贺,降补此职。此人最重斯文,一到任即观风课士,总不见个真才。有人将冷于冰名字,并他不考的原由告诉,他倒不拿父母官的架子,先写帖来拜了于冰,且说定要一会。于冰不好推却,只得相见,讲论了半天古作。次日,于冰回拜,又留在署中吃饭,谈论经史,并《左》、《国》以及各家子书,又将自己做的诗文叫于冰带回,认真改抹,以便发刻行世;佩服于冰的了不得。
于冰见他虽是个少年进士,却于“学问”二字甚是虚心下气,他便不从俗套,笔则笔,削则削,句句率真。那潘知县每看到改处,便击节叹赏,以为远不能及。从此竟成了诗文知己,不是你来,便是我去。相交了七八年,潘知县见于冰并无半字言及地方上事,心上愈加敬重,就是他说到地方上事,于冰不过唯唯而已。
一日,刚送得潘知县出门,只见王范拿着一封书字,说是京中王大人差人下书。于冰道:“我京中并无交往,此书胡为乎来?”
及至把书字皮面一看,上写:大理寺正卿书,寄广平成安县冷大爷启;下面又写着台篆“不华”二字。于冰想道:“若非素识,安能知我的字号?”
急急的拆开一看,原来是业师王献述的书字。上写道:
昔承尊翁老先生,不以愚为不肖,嘱愚与贤契共励他山,彼时贤契方九龄耳!灿灿笔花,已预知非池中之物,继果游身伴水,才冠文坛;旋因乡试违豫,致令暂停骥足。未几愚即徼幸南宫。选授祥符县,叨情惠助,始获大壮行色。抵任八月,受知于河院姜公,密疏保荐,授广东琼州知府,历四载,复徼旨署本省粮驿道;又二年,升四川提任按察司,旋调布政。数年只雁未通,皆愚临驭之地过远故也。每忆贤契璠玙国器,定为盛世瑚琏,奈七阅科第录,未见贤契之名,岂和壁隋珠,赏识无人耶?抑龙蟠凤逸,埋光邱壑耶?今愚叠积旷典,内补大理寺正卿,于本月到任。屈指成安至都至近,倘念旧好,祈即过我,用慰离思,兼悉别悃;若必金玉尔音,是遐弃我也!使邮到日,伫俟文旌遄发。尊纪陆芳,希为道意,不既。
此上不华贤契如面,眷友生王献述具。
于冰看罢,心下大悦,将陆芳同众家人叫来,把献述书字与他们逐字讲了一遍,众家人无不赞美。陆芳道:“年前王先生在咱家处馆,看他寒酸光景,不过做个教官而已,不意就做到这般大位!大爷还该去看顾他才是。”
于冰道:“我也是此意。你们打发来人酒饭,我去写回书;明早与他几两盘费,着他先行一步,问明王大人京中住处,我随后即会。”
过了几日,于冰带了几个家人,起身入都,仍住在西河沿店内。次早,到永光寺西街,见有大理寺正卿封条在门上,着王范递投手本、礼物,门上传禀人去,随即出来相请。于冰走到二门前,只见王献述便衣幅巾,大笑着迎接出来。于冰急忙趋至面前,先行打躬请安。献述扯着于冰的手儿,一边走着,一边说道:“渴别数载,今日方得见面,真是难得!”
于冰道:“昔承老师教授,感镂心版,今得瞻仰慈颜,门生欣慰之至!”
说着到了庭内,于冰叩拜,献述还以半礼,两人就坐,王范等人来叩安。献述道:“尊府上下,自多届吉,刻下有几位令郎?”
于冰道:“止有一子,今年十四岁了。”
献述道:“好极!这是我头一件结记你处。再次,你的功名,怎么乡会试题名录并官爵录,不见你的名字?”
于冰将别后两次下场,投身严府,前后不中情由,并自己守拙意见,说了一遍,献述叹嗟久之。又道:“贤契不求仕进也罢了,象我以一寒士,列身卿贰,虽欲寄迹林泉,不但不敢,亦且不忍。”又问道:“陆芳好么?”
于冰道:“他今年七十余岁,倒甚是强健。”
献述道:“家仆中象那个人,也算古今少有的,天若不假之以年,是无大道矣!贤契年来度用还从容否?”
于冰道:“托老师福庇,无异昔时。”
献述合掌道:“此皆尊翁盛德之报。”又回顾家人们道:“怎么不见你冷爷行李?”
于冰道:“门生行李寄在西河沿店内。”
献述道:“岂有此理,这该罚你!”随吩咐家人,速同冷爷家人搬取行李。
于冰请拜见师母并众世兄。献述道:“拙荆与小儿见在江宁,日前亦曾遣人去接,想下月二十日外可到矣。前止有两个儿子,系贤契所知;近年小妾等又生下两个,通是庸才,无一可造就者。大儿不能读书,我已与纳过监了;次子虽勉强进学,究竟一字不通;倒是第三个还有点聪明,却又最怕读书;四子尚系乳抱,无足挂齿。”
于冰道:“诸位世兄又皆琼林玉树,指顾抡元夺魁,定是丕振家声,门生拭目俟之矣!”
献述道:“你与我还说这些套话。他们异日能识几个字足矣,尚敢奢望么!”
不多时摆列酒席,师生二人又重叙别后事迹,极其欢畅。于冰也不好告别,只得住下。过了半个月余,献述从衙门中回来,只嚷闹着眼中不时发黑,心头烦闷。家人们说是中了些暑气,吃了些香薷丸、益元散之类,也就好了。次日,上衙门,刚走到二门前,不知怎么跌了一脚。于冰同众家人扶掖到房内,立即口眼歪斜,不省人事,一向说不出话。于冰着急之至,急急的请了个医生看视,有言真中疯者,有言类中疯者,吃了几剂药,如石沉大海一般,每天灌些米汤度命。延挨了八天,竟自去世。于冰抚尸痛哭。他倒也不避嫌怨,将献述所有物件同家人们一一点明,写了本清账,支付他总管收领,等候公子到来交割。又用自己八十两银子,买了一副次些的孔雀杉板。一边与吏部并本衙门.代递病故呈词,一边差人于路迎催家眷,又料理祭品、陈献等物。止是各衙吊奠来的,俱系献述家人支应,等候公子到日,方好回家。
正是:
范氏麦舟传千古,于冰惠助胜绨袍,
骑鲸人已归天去,繐帐徒悲朗月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