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谱
道光己丑八月,养疴寓园,日与族子孟开论古文节目,因次为篇。
余尝以隐显、回互、激射说古文,然行文之法,又有奇偶、疾徐、垫拽、繁复、顺逆、集散。不明此六者,则于古人之文,无以测其意之所至。而第其诣之所极, 垫拽繁复者,回互之事;顺逆集散者,激射之事;奇偶疾徐,则行于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之中,而所以为回互激射者也,回互激射之法备而后隐显之义见矣。
是故讨论体势,奇偶为先,凝重多出于偶,流美多出于奇,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,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。仪厥错综,致为微妙。《尚书》“钦明文思”,一字 为偶,“安安”,叠字为偶,“允恭克让”二字为偶。偶势变而生三,奇意行而若一。“光被四表”,“格于上下”,语奇也,而意偶,“克明峻德”四字一句 奇,“以亲九族”十六字四句偶,“协和万邦”十字三句奇,而“万邦”与“九族”、“百姓”语偶,“时雍”与“黎民于变”意偶,是奇也而偶寓焉。“乃命羲和 ”节奇,“若天授时”隔句为偶,中六字纲目为偶,“分命”、“申命”四节,体全偶而词悉奇。“帝曰咨”节奇,“期三百”十七字参差为偶,“允釐”八字,颠 倒为偶而意皆奇,故双意必偶,“钦明”、“允恭”等句是也;单意可奇可偶,“光被”、“允釐”等句是也。虽文字之始基,实奇偶之极轨。批根为说,而其类 从,慧业所存,斯为隅举。
次论气格,莫如疾徐。文之盛在沈郁,文之妙在顿宕,而沉郁顿宕之机,操于疾徐,此之不可不察也。《论语》 “觚不觚”句,疾也,“觚哉觚哉”句,徐也,“其然”句,徐也,“岂其然乎”句,疾也,此两句为疾徐也。《大学》“一家仁一国兴仁”节,疾也,“尧舜帅天 下以仁”节,徐也。《孟子》“王曰何以利吾国”节,徐也,“未有仁而遗其亲”节,疾也,此两节为疾徐也。“天子适诸侯曰巡守”一百四十九字徐,“先王无流 连之乐”十六字疾,“国君进贤”一百二十二字徐,“故曰国人杀之”十七字疾,“尊贤使能俊杰在位”五节徐,“信能行此五者”一节疾,此通篇为疾徐也。有徐 而疾不为激,有疾而徐不为纡,夫是以峻缓交得,而调和奏肤也。
垫拽者,为其立说之不足耸听也。故垫之使高,为其抒议之未能折服也; 故拽之使满。高则其落也峻,满则其发也疾。垫之法有上有下。《孟子》:“知而使之,是不仁也,不知而使之,是不知也,仁智,周公未之尽也。”又曰:“且以 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,犹未洽于天下,武王周公继之,然后大行。”《韩非》:“今有不才之子,父母怒之弗为改,乡人谯之弗为劝,师长教之弗为变。”又云:“ 禹利天下,子产存郑,皆以得谤。”又云:“视锻锡察青黄,区冶不能以必剑,发齿吻形容,伯乐不能以必马。”又云:“侈而惰者贫,而力而俭者富,今征敛于富 人,以施布于贫家。”《史记》“尝以十倍之地,百万之众,叩关而攻秦。秦人开关延敌,九国之师,逡巡逃遁,而不敢进。”又云:“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贤,陶 朱、猗顿之富者。”皆上垫也。《孟子》:“管仲、曾西之所不为也。”又云“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,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,非恶其声而然也。”《韩非 子》:“磐石千里不可谓富,象人百万不可谓强。”《史记》:“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,仅得中佐。”又云:“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,而任忠贤,臣主一心,而忧海 内之患。”又云:“是所重者,在于色、乐、珠玉,而所轻者,在于人民者。”皆下垫也。拽之法有正有反。《孟子》:“万取千焉,千取百焉,不为不多矣,苟为 后义而先利。”又云:“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,而民欢乐之。”“子及汝偕亡,民欲与之偕亡。”又云:“此惟救死而恐不赡。”《荀子》:“蚓无爪牙之利,筋骨 之强,上食槁壤,下饮黄泉,用心一也。蟹六跪而二螯,非蛇蚓之穴无可托足者,用心躁也。是故无冥冥之志者,无昭昭之明,无惛々之用者,无赫赫之功。”又 云:“今之学者入乎耳,出乎口,口耳之间,则四寸耳,安能美七尺之躯。”《韩非》:“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之世者,必为鲧禹笑矣;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,必为 汤武笑矣。”又云:“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,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,因与左右论其言,是与愚人论智也。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,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,因与左右 论其行,是与不肖论贤也。”《吕览》:“民农则朴,朴则易用,易用则边境安,主位尊。民农则重,重则少私义,少私义则公法立,力专一。民农则其产复,其产 复则重徙,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。”又云:“马者,伯乐相之,造父御之,贤主乘之,一日千里,无御相之劳而有其功。”《史记》:“天下以定,秦王之心,自 以为关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。秦王既没,余威振于殊俗。”又云“二世不行此术,而重之以无道”者,皆正拽也。《孟子》:“天子能荐人于 天,不能使天与之天下;诸侯能荐人于天子,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;大夫能荐人于诸侯,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。”又云:“而居尧之宫,逼尧之子,是篡也。”又 云:“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,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杯棬。”又云:“金重于羽者,岂谓一钩金。”又云:“是君臣父子兄弟,终去仁义,怀利以相接。”《荀 子》:“乐姚冶以险,则民流僈鄙贱矣,流僈则乱,鄙贱则争,争乱则兵弱城犯,敌国危之。”又云:“且夫暴国之君,谁与至哉?彼其所与至者,必其民也,而其 民之亲我,欢若父母,其好我,芬若椒兰。彼反顾其上,则若灼黥,若仇雠。人之情,虽桀跖,又岂肯为其所恶,贼其所好。”《韩非》:“法术之士,操五不胜之 势,以岁数而又不得见;当涂之人,乘五胜之资,而旦暮独说于前。”又云:“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,必不从重人矣;廉士者修而羞与佞臣欺其主,必不从重人 矣。是当涂之徒属,非愚而不知患,即污而不避奸者也。大臣挟愚污之人,上与之欺主,下与之收利侵渔。”《史记》:“秦并海内,兼诸侯,南面称帝,以四海 养,天下斐然向风。”又云:“今秦二世立,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。夫寒者利裋褐,饥者甘糟糠。民之嗷嗷,新主之资也”者,皆反拽也。《孟子》“知虞公之不 可谏而去之秦”一百二十二字,《荀子》“凡生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”一百八十一字,旋垫旋拽,备上下反正之致,文心之巧,于斯为极。是故垫拽者, 先觉之鸿宝,后进之梯航。未悟者既望洋而不知,闻声者复震惊而不信。然得之则为蹈厉风发,失之则为朴樕辽落。姬、嬴之际,至工斯业,降至东京,遗文具在, 能者仅可十数,论者竟无片言,千里比肩,百世接踵,不其谅已。
至于繁复者,与垫拽相需而成,而为用尤广。比之诗人,则长言咏叹之流 也。文家之所以极情尽意,茂豫发越也。孙武子“声不过五,五声之变,不可胜听也;色不过五,五色之变,不可胜观也;味不过五,五味之变,不可胜尝也。战胜 不过奇正,奇正之变,不可胜穷也”者,繁也。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,孰能穷之者,复也。《孟子》:“谷与鱼鳖不可胜食,材木不可胜用。七十者衣帛食肉,黎 民不饥不寒。”又云“天下之欲疾其君者,皆欲赴诉于王”者,繁也。“然则一羽之不举,为不用力焉”,又曰“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”,又曰“口之于味也有同 嗜焉”,又曰“乡为身死而不受,今为宫室之美为之”者,复也。“离娄之明”节,繁也,“圣人既竭目力”节,复也。“乐民之乐者,民亦乐其乐;忧民之忧者, 民亦忧其忧。乐以天下,忧以天下。”又云“君子以仁存心,以礼存心。仁者爱人,有礼者敬人,爱人者人恒爱之,敬人者人恒敬之”,繁而兼复也。“得道者多 助,失道者寡助。寡助之至,亲戚畔之;多助之至,天下顺之。以天下之所顺,攻亲戚之所畔”,复而兼繁也。《荀子》之《议兵》《礼论》《乐论》《性恶》篇, 《吕览》之《开春》《慎行》《贵直》《不苟》《似顺》《士容》论,《韩非》之《说难》《孤愤》《五蠹》《显学》篇,无不繁以助澜,复以鬯趣。复如鼓风之 浪,繁如卷风之云。浪厚而荡,万石比一叶之轻;云深而酿,零雨有千里之远。斯诚文阵之雄师,词囿之家法矣。
然而文势之振,在于用逆;文气之厚,在于用顺。顺逆之于文,如阴阳之于五行,奇正之于攻守也。《论语》“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”,逆而顺也。“君取于吴为(去声)同 姓谓之吴孟子”,顺而逆也。《孟子》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”,本言当制民产,先言取民有制,又先言民之陷罪,由于无恒心,而无恒心,本于无恒产, 并先言惟士之恒心,不系于恒产则逆之逆也。“天下大悦而将归已”章,“桀纣之失天下”章,全用逆。“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”章,全用顺。深求童习之编,自得 伐柯之则。略举数端,以需善择。
集散者,或以振纲领,或以争关纽,或奇特形于比附,或指归示于牵连,或错出以表全神,或补述以完风 裁。是故集则有势有事,而散则有纵有横,《左传》:“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。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,取财以章物采谓之物。不轨不物,谓之乱政。”又云:“将 修先君之怨于郑,而求宠于诸侯,以和其民。”《孟子》:“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,无一朝之患。”又云:“彼陷溺其民,王往而征之,夫谁与王敌。”又云:“仁 不可为众也。夫国君好仁,天下无敌。”又云:“或劳心,或劳力,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。治于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于人。”《韩非子》:“是以赏莫如厚而 信使民利之,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,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。”又云:“夫离法者罪,而诸先生以文学取;犯禁者诛,而群侠以私剑养。故法之所非,君之所取, 吏之所诛,上之所养也。”又云:“故明主之国,无书简之文,以法为教;无先生之语,以吏为师;无私剑之捍,以斩首为勇。”又云:“强则能攻人者也,治则不 可攻者也,治强不可责于外,内政之修也。”是集势者也。《孟子》引经始灵台“时日曷丧”,征古以明意;说“不违农时”、“五亩之宅”,绿情以比事。《吕 览》专精证验,《韩非》旁通喻释。《史记》载祠石坠履,而西楚遂以迁鼎;述厕鼠惊人,而上蔡无所税驾。曲逆意远,见于俎上。淮阴志异,得之城下。临卬窃 资,好畤分橐。衒晦既殊,心迹斯别。右游侠之克崇退让,而知在位之专恣睚眦。称权利之致于诚壹,而知居上之不收穷民。是集事者也。二帝同典,止纪都俞,五 臣共谟,乃书陈告。是纵散者也。然龙门帝纪,已属有心避就,金华臣传,遂至仅存阀阅(宋濂作《九国春秋》,事迹悉详纪中,诸臣列传,势难重出。寂寥已甚。今吴任臣书,即窃其本也)。 求其继声,未易屈指。《史记》廉将军矜功争列,与避车连文,以美震悔之忠;长平侯重揖客,讳击伤,于本传不详,以叹尊容之广。程、李名将,而行酒辨其优 劣;汲、郑长者,而廷论讥其局趣。是横散者也。然而六法备具其于文也,犹鱼兔之筌蹄,肤发之脂泽也。《易》曰:“观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”士君子能深思天 下所以化成者,求诸古,验诸事,发诸文,则庶乎言有物,而不囿于藻采雕绘之末技也夫。
答张翰风书
翰风足下:白门邂逅,欢若平生,班荆倾盖,诚有以相知也。报罢后返枻鸠江,复有小滞。方觅良信相闻,忽奉手教,展缄三复,涕洟横集。足下高才绝学,少所 许可,顾乃盛加称引,不惜骇听。足下年未强仕,世臣尚在弱冠,要以有所成就,与天下共见,非可以口舌争也。至古之修身以事天者,极于夭寿不贰,况区区苦乐 升沈之间乎?虽辱相爱之厚,顾毋以此为世臣戚戚也。筹贼一议,区处明了,如有用我,可翘足以待蒇事。但此事理有共明,不必谓为推演鄙说耳。追惟矮屋一夕之 谈,等于笙磬。而临歧握手,唯以苦吟为诫。仁者之赠,心佩不忘。更今三月,竟断韵语,而箧中旧草,未忍焚弃。篇什颇充,不能庄写,附缄去书,敬以相属。宋 氏以来,言诗必曰唐,近人乃盛言宋,而世臣独尚六朝。尚六朝者,皆以排比靡丽为工,而世臣独求顿挫悠扬,以鬯目送手挥之旨。是以游历数州,未遇可言。何意 足下远隔千里,乃为同术。然足下专推阮、陶,世臣则兼崇陆、谢。尝谓诗本合于陈思,而别于阮、陆,至李、杜而复合。既合而其末遂分而不可止,此则同之微异 者也。盖格莫峻于步兵,体莫宏于平原。步兵之激扬易见,平原之鼓荡难知。天挺两宗,无独有偶。太冲追步公幹,安仁接武仲宣,虽云遒丽,无足与参。彭泽沉郁 绝伦,惟以率语为累,然上攀阮而下启鲍,孟韦非其嗣也。康乐清脆夷犹,以行沉郁,如夏云秋涛,乘虚变灭,故论陶于独至,时出谢右,以言竟体芳馨,去之抑 远。宣城得其清脆,而沈郁无闻。参军有其沈郁,而犹夷不显。醴陵开府,庶几具体,而江则格致较轻,微伤边幅。庾则铅华已重,反累清扬。是故善学者必别其 流,善鉴者必辨其源。景阳景纯,祖述步兵,而变为沉响。彦升法曹,宪章康乐,而发以么弦。子坚神骨俊逸,倡太白之前声;处道气体高妙,飞子美之嚆矢,是必 心契单微,未易与吠声逐迹者说也。三唐杰士,厥有七贤。郑公首赋凭轼,少保续咏临河,高唱复古,珍比素丝,伯玉之骀宕,子寿之精能,次山之柔厚,并具炉 冶,无偭高曾。抗坠安详,极于李、杜。所谓一字一句,若奋若搏。彼建安词人,不得居其右者矣。事斯以来,历年三五,师心所向,宗尚如斯,徒以见闻狭隘,材 力怯薄,躬之不逮,良用为耻耳。窃谓先王治世之大经,君子淑身之大法,必以礼乐,而礼坏乐崩,来自近古,端绪仅存,唯藉诗教。夫言诗教于今日难矣,然而纪 述必得其序,指斥必依其伦,礼也。危苦者等其曲折,哀思者怀其旧俗,乐也。凡所以化下风上,言无罪而闻足戒者,今之诗不犹之古乎。世臣生长孤露,早涉忧 患,而能饬其领缘,勿迩奇邪,颇谓以诗自泽,言为心声,可意逆而得也。足下幸赐观览,汰其疵颣,使得遵录定本,留存异日,庶几自讼有方,时资省察,达则不 昧初心,穷则力贞素志,丽泽之益,斯为不负。此间已无可留,半月后便作归计。敝居去歙,近在三程,或能幞被过访、面承指授。天寒殊重,不具欲言。嘉庆五年 十月十八日世臣顿首。
答董晋卿书
晋卿足下:承示赋册,深辱推许,俾加点定,发而读之,“白云易消息”二首,张蔡不尔过也。“愁霖”、“杏华”、“红蕙”三首,亦文通子山之亚。斯艺久 绝,旧观顿还,欣喜之情,非可言喻。仆家无藏书,少不涉事,独好《文选》,辄效为之,以古为师,以心为范。后乃得唐以来赋千余首,检其长篇巨制,殊无可 观,惟韩退之感二鸟,张文潜酷暑,差当意耳。成童事斯,越三四年,内省外方,邈尔无偶,暨出游江淮间,乃见近人窦东皋侍郎作,骎骎有慕古之意。伐材近而隶 事杂,气象窘迫。大兴朱相国有进御文五十余首,华赡胜窦氏,意卑不能尊其体。张孟迟进士步趋朱氏而加修饬,然贪多之弊,更甚尊舅氏。张皋文编修识字谐韵, 而外腴内竭。金朗甫庶常承编修之指授,用意秀宕,而怯薄无以自立。斯数君者,固已魁然迥出,卓立颓流,质诸古人柔厚之旨,未窥一间。仆以奔走风尘,弱冠废 学,常叹生秉殊分,使不迫于饥寒,以三年余暇,沈浸遗编,源于《风》《骚》,以端其旨,以息其气;播于子史,以广其趣,以饬其势;通于小学,以状其情,以 壮其泽;汇于古集,以练其神,以达其变,则虽不能追踪汉、魏,力崇淳质,悱恻雅密,接武鲍、庾,其庶几矣。且通人有所蔽,鸣者求其声,以李、杜之材力,耽 为古赋,而所作率散缓朴樕。至以其法入杂言为歌行,尤横溃不可理。退之四言碑志,质遒可诵,而诗则怒张无意兴,伪裁自误,以诬将来。于今千载,始逢通识, 而窦、朱草创,体间雅俗,张、金之才,相继夭折,仆又藉词饥驱,不肯竟学。少小之章,俪色不纯,沉思未锐,造物顾何厚于古人,必使之独绝往代。今见足下所 著,乃知仆于辰巳之年遂弃是事,良以足下,于时始基,天靳吾智,以厚间出,自兹以往,其无憾矣。吾党多才,申耆敦让强忍,博物多能,文起贯串今古,通彻兴 废,是皆间气特育,任重道远。足下虽以艺胜,唯此独至,可称三足。惭形憎貌,无复敢云。谨检出旧稿十二首,送俟删勘。匠斤所至,或可为足下张军云尔。迟日 当奉过,面悉不宣。癸亥四月既望。
《扬州府志艺文类》序
志书之纂辑艺文,所以观风俗、镜得失。夫扬州居东南之会,文物为盛,故首列历朝士著,而次以游宦流寓,其诏诰颂赠之文,关涉本郡,亦以次编入。陈、隋以 前,遗文罕覯,史传所载,别集所存,虽或经删摘,加以阙蚀,词义既高,概从搜采。李氏以来,传本稍多,迨乎前明,剞劂大畅,芜秽既所欲略,而清英亦难尽 集。亦有书比间笙,词登画臂,即乖遒丽之旨,亦从传人之例,讥贻挂一,迹因逐起。至于近代间人,流布未广,集藏本家,在彼以求传为耻,在此无索珠之勤,义 托盖阙,情同有憾。若其名脱鳞籍,痕留雪爪,固仰山之心所向,亦争墩之诮所由,但征本事,尽去旁侵。凡辑三类,共若干卷。地惟一隅,体备百家。核其升降, 故有可言。盖尝论词无今古,概为三则,诗文赋颂,异流同源。懿彼发伦类之淳漓,讽政治之得失,闾阎疾苦,由以上闻,云霄膏泽,于焉下究。言必有物,斯其上 也。若夫风云月露,文焕于天;山川草木,文交于地;忧愉欣戚,文成于人。于以发抒抑郁,陶写襟怀,程其格式,平险分焉。是故气盛者至平流而多姿,势健者履 险隘而不踬。气以柔厚而盛,势以壮密而健。风裁既明,兴会攸畅,故其所作,直摅胸臆,遂感心脾,日选常言,弥彰新色,斯其次也。至若以形声求工,倍犯为 巧,此则属对之余,酬酢之技。又或排比故实,以多为贵,搜罗隐僻,以异为高,聊充筐篚之需,比于角觯之尚,虽臻绮丽,风斯下矣。兹集所载,宦游诏赠,大都 借材,士著诸贤,肇自炎汉,维时道南未盛,秀靳濒江。洎南北分壤,征战日连,传人宜少。乃以唐宋文治,十世休息,较之今日,多寡犹悬。然而详加披诵,则古 厚今浇,古劲今孱,篇幅滋长,意义逾薄,则知文气之变,本自人心。人心所流,浸成风俗,君子择术,器其慎矣。独至救时指事之章,防患设机之论,唯其事变日 更,推求渐切,加以河淮迭警,漂潦常至,当事之章奏,韦布之条列,办多切事,方或当疾,是则用志既锐,结体自尊者也。是故五声之道通于政,文字之教成其 俗。其文质朴,征嗜好之不华;其文清邃,验习尚之不浮。乐道忠孝,斯根本之克敦;备明险易,即智虑之及远,崇实之得也。流连声乐,遂近骄氵?之靡,讥讪帷 薄,难云任恤之教。藻缋求丽,则缘情有歉;摭采务博,则穷理不真,致饰之失也。观其文以知俗,推其俗以知治。况夫硕画为经,巷议可诵,则己行者旧章不愆, 未行者美意若师。展卷而得,斯民不易。后之君子,诚有取于此,则劝惩之方,补救之术,庶乎列国陈风,无愧政书之训也已。
书赠王慈雨(钦霖)
士患无以自立,得丧定于命,非人为之所能增损也。心移于得丧,则学必徇人。以徇人为学,且乌能自成其文乎。唯不以得丧累其心,独处以古为师,群居择善而 执,受于天者,虽有厚薄之殊,积之久要皆足以自立。自昔工文之士,其基无不筑于此也。至于不虞之誉,求全之毁,今古同叹。誉至则必求所以实其言,毁至反诸 吾身而无可指实。既不疚于心,何病人言哉。语云:争名者于朝。争名之地,败行尤易,唯自安义分,事贤友仁,不改求己之素,通无妨于进取,塞不至于贻悔,斯 所遇皆足以进吾之实学,而助吾之真文矣。沐阳慈雨王君,将赴京兆试,过扬州,介虚谷张君存予于湖上。扬州古称尘土之乡,予侨此十余年。二君观之,以为染尘 土者几何耶。张君学识过俦辈,而盛称王君,不知其人视其友。予荒落已甚,无以答王君求益之意,只此守自立之心,则廿年前所证盟于大兴朱文正公者,今犹未能 自弃,故述以为赠王君,幸无以为悠悠常论也。嘉庆廿一年二月廿二日包世臣书。
慈雨成进士,观政吏部。勤政能自立,为书吏所惮,常言自得包君赠言,举事唯恐失足,负良箴。别后十数年,博览载籍,为文有奇气,不以忤俗自阻,不以殊众自矜,向其意气,有成必矣。而年仅四十,遘疫卒于都下。录此曷胜悼痛。
与杨季子论文书
季子足下:辱书询为古文之要,词意勤恳,世臣何可以当此耶。足下性嗜古书,尤耽齐梁诸子,而下笔顾清迥柔厚,骎骎有西汉之意。世臣僿陋偃蹇,何足以称盛 指。谨言其所知,而足下择之。窃谓自唐氏有为古文之学,上者好言道,其次则言法,说者曰,言道者言之有物者也,言法者言之有序者也。然道附于事,而统于 礼。子思叹圣道之大曰: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。孟子明王道,而所言要于不缓民事,以养以教。至养民之制,教民之法,则亦无不本于礼。其离事与礼而虚言道以张 其军者,自退之始,而子厚和之。至明允、永叔,乃用力于推究世事,而子瞻尤为达者。然门面言道之语,涤除未尽,以致近世治古文者,一若非言道则无以自尊其 文,是非世臣所敢知也。天下之事,莫不有法。法之于文也,尤精而严。夫具五官,备四体,而后成为人,其形质配合乖互,则贵贱妍丑分焉,然未有能一一指其成 式者也。夫孟、荀,文之祖也;子政、子云,文之盛也。典型具在,辙迹各殊。然则所谓法者,精而至博。严而至通者也。又有言为文不可落人窠臼,托于退之,尚 异之旨者。夫窠臼之说,即记所讥之剿说雷同也。比如有人焉,五宫端正,四体调均,遍视数千万人,而莫有能同之者,得不谓之真异人乎哉。而戾者乃欲颠倒条 理,删节助字,务取诘屈以昡读者,是何异自憾状貌之无以过人,而抉目截耳,折筋刲胁,蹒行于市,而矜诩其有异于人人也耶。至于退之诸文,序为差劣,本供酬 酢,情文无自,是以别寻端绪仿于策士讽谕之遗,偶著新奇,旋成恶札,而论者不察、推为功宗。其有燅绎前人名作,摘其征疵,抑扬生议以尊己见,所谓蠹生于木 而反食其木。又或寻常小文,强推大义。二者之蔽,王曾尤多。夫事无大小,苟能明其始卒究其义类,皆足以成至文,固不必悉本忠孝,攸关家国也。凡是陋习,染 人为易,而熙甫、顺甫乃欲指以为法,岂不谬哉。文类既殊,体裁各别,然惟言事与记事为最难。言事之文,必先洞悉所事之条理原委,抉明正义,然后述现事之所 以失,而条画其补救之方。记事之文,必先表明缘起,而深究得失之故,然后述其本末,则是非明白,不惑将来。凡此二类,固非率尔所能,而古今能者,必宗此 法。机势万变,枢栝无改。至纪事而叙入其人之文则为尤难。《史记》点窜内外传、《战国策》诸书,遂如已出。班氏袭用前文,微有增损,而截然为两家。斯如制 药冶金,随其镕范,形依手变,性与物从,非具神奇,徒嫌依傍。马班纪载旧文,多非原本,故《史记》善贾生推言之论,而班氏典引,直指以为司马,《始皇纪》 后亦兼载贾、马之名。贾生之文入《汉书》者已属摘略,而其局度意气,与《过秦》殊科,则知其出于司马删润无疑也。比及陈范所载全文,多形芜秽,或加以删 薙,辄又见为碎缺,故子瞻约赵抃之牍以行己意,而介甫叹为子长复出者,盖深知其难也。《通鉴》删采忠宣,能使首尾完具,利害毕陈,原父炉锤,斯为可尚。世 臣从前纂《汪容甫遗集》,曾采未成互异之稿,足为完篇,笔势一如容甫。容甫故工文,体势又略与予近,犹易为力。至作谷西阿传,采录其奏议三篇。西阿人能自 立,而文笔芜靡不及其意,世臣因其事必宜传,又恐一加润色,将与国史互异,致启后人之疑,故止为之删削移动,较量篇幅,十不存五,而未尝改易一字。醇茂痛 快,顿可诵读,既与原文殊观,又不乱以己意。较之子瞻所作,难易倍蓰,非足下其谁与喻此耶。世臣自幼失学,惟好究事物之情状,足下所志,略同鄙人。前后杂 文数十百篇,足下大都见之,其是否有合古人立言之旨,以及与近世闻人所言古文相承之法,是否同异,世臣不能自知,又将何以为足下告耶。重辱远问,伏惟珍 重,皇恐皇恐。
再与杨季子书
季子足下:辱赐还答,知不以前书为差谬,幸甚幸甚。然奖借逾分,又有未甚喻意之处,故复进以相开,惟足下照察。足下谓圣道即王道,研究世务,擘画精详, 则道已寓于文,故更无道可言,固非世臣所任,而亦非世臣意也。世臣生乾隆中,比及成童,见百为废弛,贿赂公行,吏治污而民气郁,殆将有变,思所以禁暴除 乱,于是学兵家。又见民生日蹙,一被水旱,则道殣相望,思所以劝本厚生,于是学农家。又见齐民跬步即陷非辜,奸民趋死如鹜,而常得自全,思所以饬邪禁非, 于是学法家。既已,求三家之学,于古而饥驱奔走者数十年,验以人情地势,殊不相远。斟古酌今,时与当事论说所宜,虽补偏救弊之术,偶蒙采纳,皆有所效。然 极世臣学识之所至,尚未知其能为富强否耶。民富则重犯法,政强则令必行,故过富强者为霸,过霸者为王。诗人之颂王业曰“如茨如梁”,又曰“莫不震叠”,未 有既贫且弱,而可言王道者也。故谓富强非王道之一事者,陋儒也。若遂以富强为王道,古先其可诬乎。荀子曰学始于诵诗,终于安礼,学至于礼而止。孟子曰动容 周旋中礼者,盛德之至也。孔子曰齐之以礼,有礼则安。以礼为国乎何有。世臣溯自有识,迄于中身,非礼之念,时生于心,非礼之行,时见于事,惟不敢荡检逾 闲,窃自附于乡党,自好之末而已。而足下乃取文以载道之卮言,致其推崇,前书方以言道自张,为前哲之病,而足下更为此说,是重吾过也。足下又谓苦学彦升、 季友而不能近,以致词气生涩,非能入汉。夫太白俯首宣城而不珍建安,子美诗亲子建而苦学阴、何,智过其师,事有天授,故足下之近汉也得于天,而好彦升、季 友由于学。然彦升、季友独到之处,亦汉人所无,足下好之,无庸更疑也。至询及晋卿往复论文之旨,足下疑世臣之别有秘密乎。晋卿古文之学出于其舅氏张皋文先 生。皋文受于刘才甫之弟子王悔生,盖即熙甫、望溪相承之法,而晋卿才力桀骜,下笔辄能自拔。然世臣识晋卿时,晋卿未弱冠,迄今二十年,每论文,则判然无一 语相合,而读其文则必叹赏无与比方。晋卿亦以世臣一览便见其深,每有所作,必以相示,不以论议殊途为意,是殆所谓能行者未必能言也。又询及选学与八家优 劣,及国朝名人,孰为近古。夫《文选》所载,自周秦以及齐梁,本非一体,八家工力至厚,莫不沈酣于周秦两汉子史百家,而得体势于韩公子、《吕览》者为尤 深。徒以薄其为人,不欲形诸论说,然后世有识饮水辨源,其可掩耶。自前明诸君,泥子瞻文起八代之言,遂斥选学为别裁伪体,良以应德、顺甫、熙甫诸君,心力 悴于八股,一切诵读,皆为制举之资,遂取八家下乘,横空起议,照应钩勒之篇,以为准的,小儒目眯,前邪后许,而精深闳茂,反在屏弃,于是有反其道以求之 者。至谓八家浅薄,务为藻饰之词,称为选学,格塞之语,诩为先秦。夫六朝虽尚文采,然其健者,则缓急、疾徐、纵送、激射,同符《史》《汉》,貌离神合,精 彩夺人。至于秦汉之文,莫不洞达骀宕,刿目怵心。间有语不能通,则由传写讹误,及当时方言。以此为师,岂为善择。退之酷嗜子云碑版,或至不可读,而书说健 举浑厚,宜为宗匠。子厚劲厉无前,然时有摹拟之迹,气伤缜密。永叔奏议,怵怛明畅,得大臣之体,翰札纡徐易直,真有德之言,而序记则为庸调。明允长于推 勘,辨驳一任峻急。介甫词完气健,饶有远势。子固茂密安和,而雄强不足。子瞻机神敏妙,比及暮年,心手相忘,独立千载。子出差弱,然其委婉敦缛,一节独 到,亦非父兄所能掩。足下试各取其全集读之,凡为三百年来选家所遗者,大抵皆出入秦汉,而为古人真脉所寄也,其与选学殊途同归。贵乡汪容甫颇有真解,惜其 骛逐时誉,耗心饾饤。然有至者,固足为后来先路矣。
国初名集,所见甚鲜,就中可指数者,侯朝宗随人俯仰,致近俳优。汪钝翁简点瞻 顾,仅足自守。魏叔子颇有才力,而学无原本,尤伤拉杂。方望溪视三子为胜,而气仍寒怯。储画山典实可尚,度涉市井。刘才甫极力修饰,略无菁华。姚姬传风度 秀整,边幅急促。张皋文规形抚势,惟说经之文为善。惲子居力能自振,而破碎已甚,碑志小文,乃有完璧。凡此九贤,莫不具标能擅美,独映当时之志,而盖棺论 定,曾不足以塞后人之望。白驹过隙,来者难诬。足下齿方弱冠,秀出时流。然生材非难,成材为难。惟望以世臣之荒落为鉴,及时自效,则斯文之幸也。时因风 便,复惠德教,珍重不宣。世臣顿首。
读《亭林遗书》
乾隆壬子,白门书贾新雕《日知录》出,予翻阅首册,始知亭林之名。爱其书,力不能购。嘉庆辛酉,客芜湖,为从游姚季光著说储二篇。壬戌至常州,主李申耆 家,出稿本质之。申耆手为缮清,以为其说多与《日知录》相出入,因得尽读《日知录》三十卷,叹为经国硕猷,足以起江河日下之人心风俗。而大为之防,唯摘章 句以说经,及畸零证据,犹未免经生射策之习。欲删移其半,别为外篇,以重其书而未果。嗣游扬州,得见唐韵正五书,心伟绝业,而非所好也。又得郡国利病书读 之,征录赅备,如医家流之有《本草纲目》,足为《日知录》之佐使。迨展侧吴越,近世闻人之书,大都得寓目。窃以为百余年来,言学者必首推亭林,亭林书必首 推《日知录》。继闻亭林有诗文集,求之不可得。今岁家食,见黄修存藏《亭林遗书》十种,诗文集备在,假归读之,乃知所著,又有《肇域志》,其稿不知尚在人 间否?而集中自述《日知录》之辞有曰:“意在拨乱涤污,法古用夏,启多闻于来学,待一治于后王。”又曰:“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,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。” 又曰:“平生之志与业,皆在其中,道之隆污,各以其时使后王得以酌取,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。”然后知予之所以信亭林者,乃即亭林之所以自信,宜其立说之 多符合也。如《日知录》所载,自古有亡国无亡天下,国亡,卿大夫之责也,天下亡,则士与有责焉。集中所载,天生豪杰,必有所任,拯斯人于涂炭,为万世开太 平。此吾辈之任也。又曰:“引古筹今,亦吾儒经世之用,然今日之事,兴一利便添一害,如欲行沁水之转般,则河南必扰,开胶莱之运道,则山东必乱。”又 曰:“目击世趣,方知治乱之关,必在人心风俗,而所以转移人心,整饬风俗,则教化纲纪,为不可阙矣。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,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。”至哉言 乎,可以俟诸百世而不惑矣。亭林之自序曰:“少为帖括二十年,已而学为诗、古文,以其间纂记故事,年至四十,斐然欲有所作。又十余年,读书日以益多,而后 悔其向者立言之非。”恳恳乎其不我欺也。予年十八即罢帖括之业,而力求吾儒所当有事者,佣书负米,经三数十年,颇能远伤廉之取,不枉己以求合,辛苦颠踬而 不悔。兹读亭林诗文,按其岁月,核其行检,辨进修之日,深信立言之有本,使励志之士得以倚而自坚。读其集而《日知录》乃以益重,则信乎其近世学者之首也。 亭林耳目至广,记诵绝人,勤于笔札,至老不倦。于以参较错互,辨正讹谬。其学能举大而不遗么细,沾溉小儒,自饾饤一得之勤,以及考证声韵金石舆地名家者十 数而不止,上者推演以自植,下者椑贩而谀闻,是亭林之所长也。予少小鲜所闻见,雅善遗忘,唯以食贫居贱,知民间所疾苦,则心求所以振起而补救之者。稍长, 困于奔走,涉世事,读官书,则知求所以致弊之故,而澄其源,又知举事骇众则败成,常求顺人情,去太甚,默运转移而不觉,必能自信也。而后载笔,然犹必时察 事变,稍有窒碍则不惜详更节目,要于必可举行以无误后世,是予之所长也。至于诗文一艺,结习同深。亭林之诗导源历下,沿西昆、玉溪、杜陵以窥柴桑,予则托 始供奉,溯康乐、平原以达步兵、东阿,而弛负于曲江、杜陵。亭林诗从声色入,予诗从气体入,言必有物,风云月露,不得涉其毫沈,是则所同也。亭林之文,宗 考亭以跻南丰,以其立志远,而读书多,更事数,时时有独到语,为曾、朱两家所未及。予为文能发事物之情状,窥见至隐有如面谈,繁或千言,短则数语,因类付 形,达意而止,是则千虑之一,抑亦有不敢多让者。要之亭林之学成于责实,予之学出于导虚,使得周旋几席,以上下其论议,则予可免凭臆之讥,而亭林亦少术疏 之诮矣。亭林见韵补,而自伤谫陋独学,欲求如才老者与之讲习,则予读亭林遗书,而不能不重为之叹息者,亦无怪矣。
自编《小倦游阁文集》三十卷总目序
凡正集十九卷,内赋二卷,诗二卷,文十五卷,共二百六十一首。别集十一卷,内赋一卷,诗二卷,文八卷,共二百十九首。
叙曰:予为孺子时,初读《文选》即仿为古赋五言诗,又性好搀论得失,授古证今,依眉山、龙川墙壁而为之。所居卑,闻见至鲜。比及成童,累稿过寸,虽未尝 出以示人,然颇自矜,恃以为为举世所不为也。嘉庆庚申秋试,识阳湖张君翰风于号舍。翰风锐精舆地,而服权家言,知余来自川楚,询军中事实。予既告以所亲 历,复为言贼不难治状,翰风叹绝。旁及诗、古文、词,遂絮语达旦。既辍试,再三过从。翰风执手曰:“吾子济世才也,然好为诗,是耗神甚。今当别,幸为生民 自爱。”予辍韵语自此始。嗣翰风过扬州,为予删诸体诗千余首,存四之一而焚其余。经今三十年,必不得已而有言,亦艰涩非复少小体势矣。识翰风后二年,又识 其甥武进董君晋卿。晋卿甫弱冠,工为赋及古文。览其赋,闳廓幽窈,古文亦浑深,有作者之意,虽沿用桐城方望溪、刘才甫之法,而气力遒健能自拔。故予雅不喜 望溪、才甫,而特爱晋卿。退视己作,率芜蔓不可采。自是始专以一心求人情事理之原,有所得而达于词尽意则止。依傍之陋,渐就湔除矣。然亦以廿余年,蓬转江 淮间,行笈难携书籍,旧业韩、欧、苏、王之章句,悉遗忘不能举,唯以周秦诸子自随,尤好孙卿,《吕览》,然《南华内篇》《离骚经》,反覆讽咏,卒不得其旨 归。古今文士,言得力必于《庄》《骚》,乃后知姿性弱劣,莫能相强也。又未习小学,故训大都依俗说,尤平近不能发奇趣,故嗜书,然畏录副。草稿数十百卷, 常改窜至不可辨,从兄子时孟,略以意为缮录,从弟季怀续加勘校,分言事、纪事、杂箸三编,然首尾不完具。道光甲申,予年适五十,衰颓荒落,自分终已不可 用,遂欲芟葺旧文,而笥中稿本,半为鼠耗,存者又涂抹潦草不能授书手,目力复昏耗不自耐,时作时辍。今年长夏家食,乃锐意择可识别者得若干篇,其有托体较 大,关系身世,则归之正集。虽么小不足数,而稍有意兴,与夫乡曲贤士女之宜纪述,以及代言之足济时用者,录为别集。代言中成于受意者,署曰代某,若断自己 意则曰为某,以示区别。《两渊》最少作,《说储》所言稍长涉事矣。然唯《农政》一册,差足自信,余说殊有不尽,可见诸施行者,既别录为成书,唯摘取叙论入 集。窃尝谓古今人思力应不相远,而古人成材多者,则以其绩学敦行不怠倦,阅历久而精进深,故出于心借于手,能以理明词举也。后之人稍长涉事,则颓然自放, 以晋卿之杰出流辈,而自壮岁以后,转侧齐豫燕赵之郊者十余年,所作顾平近不能称初志,矧余之学殖既浅薄,而数十年所遭遇,又拂逆郁勃百出者耶,则其文之无 可观采也明矣。故集录如右,略述颠末,以示子弟,使有志者得以及时自力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