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六年,献公卒。里克将杀奚齐,先告荀息曰:“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,子将如何?”荀息曰:“死吾君而杀其孤,吾有死而已,吾蔑从之矣!”里克曰:“子死,孺子立,不亦可乎?子死,孺子废,焉用死?”荀息曰:“昔君问臣事君于我,我对以忠贞。君曰:‘何谓也?’我对曰:‘可以利公室,力有所能,无不为,忠也。葬死者,养生者,死人复生不悔,生人不愧,贞也。’吾言既往矣,岂能欲行吾言而又爱吾身乎?虽死,焉避之?”
公元前651年,晋献公去世。里克打算杀掉奚齐,事先告诉荀息说:“三位公子的党徒将要杀奚齐,你想采取什么态度?”荀息说:“我们的国君刚故世就要杀他的儿子,我宁愿死去,也不会听从他们!”里克说:“如果因为你的死,奚齐得以立为国君,那不也很值得吗?可是你死了,奚齐照样会被废黜,你又何必去死呢?”荀息说:“先君以前曾问过我事奉国君的态度,我回答他忠贞二字。先君问:‘什么叫忠贞?’我回答说:‘凡可以有利于国家,力所能及而没有不去做的,这叫做忠。埋葬故世的国君,奉养继位的国君,对死而复生的不觉得后悔,对活着的不感到惭愧,这叫做贞。’我的话已经说了,怎么能为实践我的话而又吝惜我的生命呢?即使是死,我又怎么能逃避呢?”
里克告丕郑曰:“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,子将何如?”丕郑曰:“荀息谓何?”对曰:“荀息曰‘死之’。”丕郑曰:“子勉之。夫二国士之所图,无不遂也。我为子行之。子帅七舆大夫以待我。我使狄以动之,援秦以摇之。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赂,厚者可使无入。国,谁之国也!”里克曰:“不可,克闻之,夫义者,利之足也;贪者,怨之本也。废义则利不立,厚贪则怨生。夫孺子岂获罪于民?将以骊姬之惑蛊君而诬国人,谗群公子而夺之利,使君迷乱,信而亡之,杀无罪以为诸侯笑,使百姓莫不有藏恶于其心中,恐其如壅大川,溃而不可救御也。是故将杀奚齐而立公子之在外者,以定民弭忧,于诸侯且为援,庶几曰诸侯义而抚之,百姓欣而奉之,国可以固。今杀君而赖其富,贪且反义。贪则民怨,反义则富不为赖。赖富而民怨,乱国而身殆,惧为诸侯载,不可常也。”丕郑许诺。于是杀奚齐、卓子及骊姬,而请君于秦。
里克又问丕郑:“三位公子的党羽将要杀奚齐,你打算怎么办?”丕郑问:“荀息怎么说?”里克回答说:“荀息说他将为奚齐而死。”丕郑说:“你努力干吧。两个国士所筹划的事,没有不成功的。我来帮助你一起行动。你带着申生手下的七位大夫等待我,我让狄国行动起来,并联络秦国动摇奚齐的势力。拥立人望较差的做国君,我们可以从他那儿获得重酬,人望好的我们可以不让他回到晋国。晋国还能是谁的天下!”里克说:“不行。我听说,义是利的基础;贪利是产生怨恨的原因。废弃义就谈不上得到利,贪欲深了怨恨就会萌发。那奚齐难道得罪了民众吗?民众的怨恨是因为骊姬迷乱国君并且欺骗了国人。她诬陷群公子,夺去他们原来的利益,使国君失误,听信她的谗言而驱逐群公子,逼杀无辜的申生而被诸侯取笑,使百姓无不将憎恨藏于内心,这恐怕就像堵塞大河一样,溃决了再也无法挽救。所以我们打算杀悼奚齐而拥立逃亡在外的公子为君,是为了安定民心消除忧患,并且可以指望得到诸侯的援助。也许可以说,诸侯认为合乎义的就抚助他,百姓喜欢的就尊奉他,国家才能安定巩固。现在如果企图通过杀了继位的新君来谋取个人的好处,就是贪利而且违背了义。贪利则民众怨恨,背义则好处还会失去。为了一点好处招来民众的怨恨,会乱国而身危,还要害怕被诸侯记载于史,这样做是不合常理的。”丕郑接受了里克的意见。于是杀了奚齐、卓子和骊姬,请求秦国帮助立一个国君。
既杀奚齐,荀息将死之。人曰:“不如立其弟而辅之。”荀息立卓子。里克又杀卓子,荀息死之。君子曰:“不食其言矣。”
奚齐被杀后,荀息曾打算随奚齐而死。有人说:“不如立奚齐的弟弟辅佐他。”荀息就立了卓子。里克又杀了卓子,荀息终于为之而死。君子说:“荀息不说假话。”
既杀奚齐、卓子,里克及丕郑使屠岸夷告公子重耳于狄,曰:“国乱民扰,得国在乱,治民在扰,子盍入乎?吾请为子鉥。”重耳告舅犯曰:“里克欲纳我。”舅犯曰:“不可。夫坚树在始,始不固本,终必槁落。夫长国者,唯知哀乐喜怒之节,是以导民。不哀丧而求国,难;因乱以入,殆。以丧得国,则必乐丧,乐丧必哀生。因乱以入,则必喜乱,喜乱必怠德。是哀乐喜怒之节易也,何以导民?民不我导,谁长?”重耳曰:“非丧谁代?非乱谁纳我?”舅犯曰:“偃也闻之,丧乱有小大。大丧大乱之判也,不可犯也。父母死为大丧,谗在兄弟为大乱。今适当之,是故难。”公子重耳出见使者,曰:“子惠顾亡人重耳,父生不得供备洒扫之臣,死又不敢莅丧以重其罪,且辱大夫,敢辞。夫固国者,在亲众而善邻,在因民而顺之。苟众所利,邻国所立,大夫其从之,重耳不敢违。”
杀了奚齐和卓子以后,里克和丕郑让屠岸夷去狄国告诉公子重耳说:“国家动乱,民众受到惊扰,动乱时才有得到君位的机会,民众受到惊扰的时候反而容易治理,你何不回国来呢?让我们为你回国肃清道路。”重耳告诉舅舅子犯说:“里克想接纳我回国继承君位。”子犯说:“不行。坚固的树木在于开始,开始不培植好根基,终究会枯萎凋落。君临国家的人,必须要知道喜怒哀乐的礼节,用来训导民众。服丧期间不哀痛却想求得君位,难以成功;乘国家动乱之机想回国执政,是有危险的。因为国丧而得到君位,就会视国丧为乐事,以国丧为乐事必定会导致悲伤。因为动乱而得以回国,就会把动乱当作喜事,把动乱当作喜事必定会放松道德的修养。这些都显然与喜怒哀乐的礼节相违背,还怎么来训导民众呢?民众不听从训导,还当什么国君?”重耳说:“如果不是国丧,谁有机会继承君位?如果不是动乱,谁又会接纳我?”子犯说:“我听说,丧乱有大小之分。大丧大乱的锋芒,是不可以冒犯的。父母故世是大丧,兄弟间有谗言是大乱,如今你就处在这种境地,所以很难成功。”于是公子重耳出来接见使者,说:“承蒙你的好意,来看望我这个逃亡在外的人。父亲在世的时候,我不能尽洒扫的义务。父亲去世以后,又不能回去操办丧事而加重了我的罪过,而且玷辱了大夫们,所以冒昧地辞谢你们的建议。安定国家的人,要亲近民众,处理好邻国的关系,还要体察民众的情绪以顺应民心。如果是民众认为有利,邻国愿意拥立,大夫们都服从,我重耳才不敢违背。”
吕甥及郤称亦使蒲城午告公子夷吾于梁,曰:“子厚赂秦人以求入,吾主子。”夷吾告冀芮曰:“吕甥欲纳我。”冀芮曰:“子勉之。国乱民扰,大夫无常,不可失也。非乱何入?非危何安?幸苟君之子,唯其索之也。方乱以扰,孰适御我?大夫无常,苟众所置,孰能勿从?子盍尽国以赂外内,无爱虚以求入,既入而后图聚。”公子夷吾出见使者,再拜稽首许诺。
吕甥和郤称也派蒲城午去梁国对公子夷吾建议说:“你用厚礼送给秦国,求他们帮助你回国继位,我们在国内策应你。”夷吾告诉冀芮说:“吕甥打算接纳我回国。”冀芮说:“你努力吧。国家动乱民众惊扰,大夫们没有主心骨,不能失掉这个好机会。不是动乱哪有机会回国继位?不是民众有危难,何必要立君以安民?幸好你是国君的儿子,所以找到了你。如今正逢国家动乱民众惊扰,谁能够抵挡我们?大夫们没有主心骨,如果大家立你为国君,谁能不服从?你何不用晋国所有的财富来收买国外诸侯和国内的大夫,不要吝惜国库会空虚,以求得回国继位,回国后还可设法聚敛财富。”于是公子夷吾出来接见使者,跪拜磕头答应了建议。
吕甥出告大夫曰:“君死自立则不敢,久则恐诸侯之谋,径召君于外也,则民各有心,恐厚乱,盍请君于秦乎?”大夫许诺。乃使梁由靡告于秦穆公曰:“天降祸于晋国,谗言繁兴,延及寡君之绍续昆裔,隐悼播越,托在草莽,未有所依。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禄,丧乱并臻。以君之灵,鬼神降衷,罪人克伏其辜,群臣莫敢宁处,将待君命。君若惠顾社稷,不忘先君之好,辱收其逋迁裔胄而建立之,以主其祭祀,且镇抚其国家及其民人,虽四邻诸侯之闻之也,其谁不儆惧于君之威,而欣喜于君之德?终君之重爱,受君之重贶,而群臣受其大德,晋国其谁非君之群隶臣也?”
吕甥出面告诉大夫们说:“国君已死,我们不敢擅自立一个新君。时间拖得太久怕诸侯算计,直接从国外迎来公子,又怕民众意见不一,加重国家的动乱,何不请求秦国帮助我们立君呢?”大夫们同意了。于是就派梁由靡向秦穆公陈述说:“上天将灾祸降临到晋国,谗言蜂起,波及到先君的几位公子。他们为此担忧害怕,被迫逃亡到国外隐匿民间,无所依托。又加上先君去世,使国丧和祸乱同时临头。托您的灵威,鬼神发了善心,让有罪的骊姬遭受了报应。现在晋国的大臣们不敢安宁地生活,都在等待您的命令。您如能仁慈地关注晋国的命运,不忘与先君的友好关系,请收留一位逃亡在外的公子并帮助他继承君位,以便让他主持晋国的祭祀,镇抚国家和民众。假使四方的邻国诸侯听到您这样做,谁能不害怕您的威势,同时又赞赏您的仁德?您对晋国始终如一的厚爱,使晋国受到您的重赐,晋国的群臣感受您的大恩大德,谁不愿成为供您驱使的臣子呢?”
秦穆公许诺。反使者,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孙枝,曰:“夫晋国之乱,吾谁使先,若夫二公子而立之?以为朝夕之急。”大夫子明曰:“君使絷也。絷敏且知礼,敬以知微。敏能窜谋,知礼可使;敬不坠命,微知可否。君其使之。”
秦穆公答应了梁由靡的请求,打发他回晋国。于是召见大夫孟明视和公孙枝,问:“晋国动乱,我该选派谁去重耳和夷吾处,观察哪一个适宜立为新君,以解决晋国紧迫的继承问题呢?”大夫孟明视说:“国君派公子絷去吧。公子絷聪敏知礼,待人恭敬而且洞察精微的道理。聪敏能够熟谙谋略,知礼适合派作使者;恭敬不会有误君命,洞察精微的道理就能判断立谁为君。你应派他去。”
乃使公子絷吊公子重耳于狄,曰:“寡君使絷吊公子之忧,又重之以丧。寡人闻之,得国常于丧,失国常于丧。时不可失,丧不可久,公子其图之!”重耳告舅犯。舅犯曰:“不可。亡人无亲,信仁以为亲,是故置之者不殆。父死在堂而求利,人孰仁我?人实有之,我以侥幸,人孰信我?不仁不信,将何以长利?”公子重耳出见使者曰:“君惠吊亡臣,又重有命。重耳身亡,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位,又何敢有他志以辱君义?”再拜不稽首,起而哭,退而不私。
于是就派公子絷去狄国吊慰公子重耳,说:“我的国君派我来慰问你的逃亡之忧,以及丧亲之痛。我听说:得到国家常常在国丧的时候,失掉国家也常常在国丧的关头。时机不可放过,国丧的期限不会太久,请公子好生考虑!”重耳把他的话告诉舅舅子犯。子犯说:“不可以。逃亡在外的人没人亲近,只有诚信仁德,才能得到人们的亲近,拥立这样的人做国君才不危险。父亲刚死,灵柩还停在堂上就图利,哪个人会以为我们仁德?别的公子也有继承君位的权利,我们如果凭侥幸之心争先,哪个人会认为我们诚信?不仁不信,又怎么能有长久的利益呢?”于是公子重耳出来见公子絷说:“承蒙你来吊慰逃亡之人,又负有帮助我回国的使命。但我重耳是流亡在外痔人,父亲去世了都不能得到哭丧的位置,又怎么敢有其他想法以玷辱你的义举呢?”说完只跪拜而不磕头,然后站起来哭泣,退下后也不再私下回访公子絷。
公子絷退,吊公子夷吾于梁,如吊公子重耳之命。夷吾告冀芮曰:“秦人勤我矣!”冀芮曰:“公子勉之。亡人无狷洁,狷洁不行。重赂配德,公子尽之,无爱财!人实有之,我以侥幸,不亦可乎?”公子夷吾出见使者,再拜稽首,起而不哭,退而私于公子絷曰:“中大夫里克与我矣,吾命之以汾阳之田百万。丕郑与我矣,吾命之以负蔡之田七十万。君苟辅我,蔑天命矣!亡人苟入扫宗庙,定社稷,亡人何国之与有?君实有郡县,且入河外列城五。岂谓君无有,亦为君之东游津梁之上,无有难急也。亡人之所怀挟缨纕,以望君之尘垢者。黄金四十镒,白玉之珩六双,不敢当公子,请纳之左右。”
公子絷离开狄国,又去到梁国,像吊慰公子重耳一样吊慰公子夷吾。夷吾对冀芮说:“秦国要帮助我了!”冀芮说:“公子努力吧。逃亡在外的人无所谓洁身自好,洁身自好则办不成大事。应该用厚重的礼物去酬谢帮助你的人的恩德,你尽力去办,不要吝惜财货!别的公子也有继承君位的权利,我们凭侥幸去争一争,不也可以吗?”于是公子夷吾出来见公子絷,跪拜磕头,站起来不哭泣,退下后又私下访问公子絷说:“中大夫里克已支持我做国君了,我命令把汾阳一带的百万亩田地赐给他。丕郑也已支持我做国君了,我命令把负蔡一带的七十万亩田地赐给他。秦君如能帮助我,就不再要天命特别眷顾了!我如能回国洒扫宗庙,安定社稷,一个流亡的人还计较什么国土?秦君有的是郡县土地,我再奉上黄河以西的五座城邑,这不是因为秦君没有,而是为秦君东游到黄河的桥梁之上时,就不再会有什么为难着急的事了。我愿意执鞭牵马,跟随在秦君的车尘之后。另外送上黄金八百两、白玉制作的装饰品六双,不敢用来报答公子,请赏给左右的随从。”
公子絷返,致命穆公。穆公曰:“吾与公子重耳,重耳仁。再拜不稽首,不没为后也。起而哭,爱其父也。退而不私,不没于利也。”公子絷曰:“君之言过矣。君若求置晋君而载之,置仁不亦可乎?君若求置晋君以成名于天下,则不如置不仁以猾其中,且可以进退。臣闻之曰:‘仁有置,武有置。仁置德,武置服。’”是故先置公子夷吾,寔为惠公。
公子絷回到秦国,向秦穆公复命。穆公说:“我支持公子重耳,重耳仁德。他只跪拜而不磕头,是表示不贪图继承君位。站起来哭泣,是爱他的父 亲。退下后不私自拜访,是不汲汲于私利。”公子絷说:“国君的话错了。您如果辅立晋君是为了成全晋国,那么立一个仁德的公子未尝不可。您如果辅立晋君是为了在天下成就秦国的威名,就不如立一个不仁德的公子以扰乱晋国,并且可以驾驭它。我听说过这样的话:‘有为了实行仁道而辅立别国国君的,有为了显示武威而辅立别国国君的。为了实行仁道就要辅立有德的,为了显示武威就要辅立服从听话的。’”所以秦国就先辅立公子夷吾,这就是晋惠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