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百一十八 滇游日记十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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己卯(公元1639年)正月初一日在鸡山狮子林莘野静室。是早天气澄澈,旭日当前。余平明起,礼佛而饭,乃上隐空、兰宗二静室。又过野愚静室,野愚已下兰宗处。遂从上径平行而西,入念佛堂,是为白云师禅栖之所,狮林开创首处也。先是有大力师者,苦行清修,与兰宗先结静其下,后白云结此庐与之同栖,乃狮林最中,亦最高处。其地初无泉,以地高不能刳木kū把树木剖开挖空以引。二师积行通神,忽一日,白云从龛后龙脊中垂间,劖石得泉。
己卯年正月初一日在鸡足山狮子林萃野的静室。这天早晨空气澄澈,旭日当空升起。我天亮起床,拜佛后吃饭,于是上隐空、兰宗两处静室。又拜访野愚的静室,野愚己经到兰宗那里去了。就从上面的小路往西平行,进入念佛堂,这是白云法师坐禅居住的地方,为狮子林首先开创的静室。早先有大力法师苦心修行,和兰宗先在下面建静室,后来白云法师建筑此屋和他们居住在一起,是狮子林最正中,也是最高的地方。这里最初没有泉水,因地势高而不能用剖开的树木引水。二位法师积德感通神灵,忽然有一天,白云法师从石屋背后龙脊正正下垂的中间,凿石得到泉水。

其事甚异,而莫之传。余入龛,见石脊中峙为崖,崖左有穴一龛,高二尺,深广亦如之。穴外石倒垂如檐,泉从檐内循檐下注,檐内穴顶中空,而水不从空处溢,檐外崖石峭削,而水不从削处坠,倒注于檐,如贯珠垂玉。穴底汇方池一函,旁皆菖蒲茸茸,白云折梅花浸其间,清冷映人心目。余攀崖得之以为奇,因询此龙脊中垂,非比两腋,何以泉从其隆起处破石而出?白云言:“昔年剜石得之,至今不绝。”余益奇之。后遇兰宗,始征询问其详。乃知天神供养之事,佛无诳语,而昔之所称卓锡、虎跑,于此得其征矣。龛前编柏为栏,茸翠环绕,若短屏回合。阶前绣墩草,高圆如叠,跏肤而坐,佛教禅坐法其上,蒲团坐禅,跪拜所用垫子锦茵皆不如也。
这事很神奇,但没有谁宣传。我进人石屋,看到石脊峙立在正中形成崖壁,崖壁左部有一个石洞,二尺高,深度宽度也相同。洞外石壁倒垂,如同屋檐,泉水从檐内顺檐往下流,檐内洞顶是中空的,但水没有从中空处溢出来,檐外崖石陡峭,但水没有从峭壁上坠落,而是倒流于檐内,如联珠成串、玉水垂落。洞底汇成一汪方池,旁边都是茸茸的营蒲,白云法师折了梅花枝泡在其中,清心高洁,映人心目。我攀崖得以看见这一切,认为神奇,就询问龙脊正正下垂,不和两旁相连,为什么泉水会从隆起处穿石而出?白云说:“从前凿石便找到水,至今不断。”我更加惊奇。后来遇到兰宗,才问其详情。于是知道天神供养的事,佛门没有班语,而从前所传说的卓锡泉、虎跑泉,从这里得到了印证。石屋前编柏树枝为栏杆,毛茸茸的绿色环绕,像矮屏风曲折接合。石阶前的绣墩草,又圆又高像重叠而成,在上面结枷跌坐,蒲团、锦垫都比不上。

龛甚隘,前结松棚。方供佛礼忏佛家礼拜忏悔罪孳的仪式。白云迎余茶点,且指余曰:“此西尚有二静室可娱,乞少延憩,当瀹yuè烹煮山蔬以待也。”余从之。西过竹间。见二僧坐木根曝背,一引余西入一室。其室三楹,乃新辟者,前甃石为台,势甚开整,室之轩几,无不精洁,佛龛花供,皆极精严,而不见静主。询之,曰:“白云龛礼忏司鼓者是。”余谓此僧甚朴,何以有此?
石屋很狭窄,前面盖有松棚,正在供佛、举行拜忏仪式。白云法师用茶点迎接我,并指着对我说:“这西边还有两处静室可以消遣,请稍微多休息一会,让我煮山里的蔬菜来招待。”我听从了。往西从竹林中穿过,看见二位僧人坐在树根上晒背,一僧带我往西进人一处静室。静室分为三间,是新建的,室前用石砌成台,地势十分开阔整齐,室中的栏杆几案,无一不精致整洁,佛完和供奉的花,都极其精巧庄严,但没见静室主人。询问,回答说:“白云石屋中拜忏仪式的司鼓就是。”我认为此僧十分质朴,怎么能有此静室?

乃从其侧又上一龛,额曰“标月”,而门亦扃。乃返过白云而饭。始知其西之精庐,即悉檀体极师所结,而司鼓僧乃其守者。饭后,又从念佛堂东上,蹑二龛。其一最高,几及岭脊,但其后纯崖无路,其前则旋‘崖层叠,路宛转循之,就崖成台,倚树为磴,山光悬绕,真如蹑鹫岭而上也。龛前一突石当中,亦环倚为台,其龛额曰“雪屋”,为程还笔,号二游,昆明人,有才艺。而门亦扃。盖皆白云礼忏诸静侣也。又东稍下,再入野愚室,犹未返,因循其东攀东峡。其峡自顶下坠,若与九重崖为分堑者。顶上危岩叠叠,峡东亘岩一支,南向而下,即悉檀寺所倚之支也。其东即九重崖静室,而隔此峰峡,障不可见。余昔自一衲轩登顶,从其东攀岩隙直上,惟此未及经行,乃攀险陟之。
于是从旁边又上一间石屋,门额名“标月”,但门也关着。就返回去拜访白云法师,然后吃饭。才知道那西边的精致房舍、就是悉檀寺体极法师所建的,而司鼓的僧人只是守屋人。饭后,又从念佛堂往东上,登上二间石屋。其中一间位置最高,几乎到岭脊,只是背后完全是山崖而无路,前面则环形的崖壁层层叠叠,道路宛转沿崖走,就着崖修成台,靠着树建为梯,山色悬空盘绕,真像踩着灵鸳山而上。石屋前一块石突立在正中,也环靠为台,石屋的扁额是“雪屋”,为程还的手笔,〔程还名二游,昆明县人,有才艺。〕而屋门也关着。大概众静侣都去参加白云法师的拜忏仪式了。又往东逐渐下,再进入野愚的静室,野愚还没回来,于是沿静室东攀登东峡谷。峡谷从顶上往下坠,好像和九重崖形成分堑。顶上陡岩层叠,峡谷东面横伸出一支山岩,向南延伸而下,就是悉檀寺所靠的支脉。东边就是九重崖静室,被此峰和峡谷阻挡,不能看见。我过去从一钠轩登顶,从轩东攀援岩缝直上,只有这里没来得及经行,于是涉险攀登。

路渐穷,抵峡中,则东峰石壁峻绝,峡下聩壑崩悬,计其路,尚在其下甚深。乃返从来径,过帘泉翠壁下,再入兰宗庐。知兰宗与野愚俱在玄明精舍,往从之。玄明者,寂光之裔孙也。其庐新结,与兰宗静室东西相望,在念佛堂之下,莘野山楼之上。余先屡过其旁,翠余罨映,俱不能觉;今从兰宗之徒指点得之,则小阁疏棂,云明雪朗,致极清雅。
道路渐渐穷尽,抵达峡谷中,则东峰的石壁陡峻到极点,峡谷往下倒塌、深壑崩溃悬空,估计道路还在下面很深的地方。于是返回顺来路走,经过帘泉翠壁下,又进入兰宗的住房‘知道兰宗和野愚都在玄明的精舍,就去找他们。玄明是寂光寺继承衣钵的弟子。他的居室新近建成,和兰宗的静室东西相望,在念佛堂之下、苹野的山楼之上。我前此多次从静舍旁边经过,因翠枝掩映,都没有发现;现在听从兰宗的徒弟指点,才得以找到,是小阁,窗格疏阔,云明雪朗,极其清静雅致。

阁名雨花,为野愚笔。诸静侣方坐啸其中,余至,共为清谈瀹茗煮茶。日既昃,野愚辈乃上探白云,余乃下憩莘野楼。薄暮,兰宗复来,与谈山中诸兰若寺庙的另一称谓缘起,并古德佛教徒对先辈的尊称遗迹,日暮不能竟。
〔阁名雨花阁,是野愚的手笔。〕众静侣正坐在阁中闲谈吟咏,我到后,一起泡茶清谈。太阳偏西以后,野愚他们才上去探望白云法师,我就下萃野的山楼休息。快到傍晚时,兰宗又来,和我谈论山中众寺庙的缘起,以及佛门先辈的遗迹,到天黑还没谈完。

初二日饭于莘野,即再过兰宗,欲竟所徵,而兰宗不在。爱玄明雨花阁精洁,再过之,仍瀹茗剧谈。遂扶筇杖西一里,过望台岭。此岭在狮林之西,盖与旃檀岭为界者,亦自岭脊南向而下,即大觉寺所倚之冈也,自狮杯西陟其岭,即可望见绝顶西悬,故以“望”名。与其西一岭,又夹壑为坞,诸静室缘之,层累而下,是为旋旃檀岭。先是鸡山静室,只分三处,中为狮子林,西为罗汉壁,东为九重崖,而是岭在狮林、罗汉壁之间,下近于寂光,故寂光诸裔,又开建诸庐,遂继三而为四焉。盖其诸庐在峡间,东为望台岭,西为旃檀岭,此岭又与罗汉壁为界者,又自岭脊南向而下,即寂光寺所倚之支也,是为中支。盖罗汉壁之东,回崖自岭脊分隤南下,既结寂光,由其前又南度东转,为观音阁、息阴轩,峙为瀑布东岭,于是又度脊而南,为牟尼庵,又前突为中岭,若建标于中,而大士阁倚其端,龙潭、瀑布二水****其下,一山之脉络,皆以兹为绾毂wǎngǔ控扼路口云。
初二日在萃野这里吃过饭,立即又去拜访兰宗,想听完他所收集的旧事,但兰宗不在。喜爱玄明的雨花阁精致洁净,又去拜访,仍然泡茶畅谈。于是拄着邓竹杖往西走一里,经过望台岭。此岭在狮子林之西,是与旎檀岭分界的山,也从岭脊向南延伸下去,就是大觉寺所傍靠的冈,从狮子林西登上望台岭,就可以远看到绝顶悬在西边,所以用“望”作名。望台岭和其西边的一座岭,又夹着沟壑形成山坞,众静室顺着坞,层层叠叠往下分布,这就是旗檀岭。早先鸡足山的静室只分为三处,中间是狮子林,西边是罗汉壁,东边是九重崖,而梅檀岭在狮子林、罗汉壁之间,下面靠近寂光寺,所以寂光寺的众后代弟子又开辟、建成众静室,于是接三处静室之后成为第四处。众静室所在的峡谷中,东边为望台岭,西边为旗檀岭,此岭又和罗汉壁分界,又从岭脊往南伸下去,就是寂光寺所傍靠的支脉,这是中支。罗汉壁的东边,迂回的崖壁顺岭脊分裂往南伸下去,建盖寂光寺后,朝前又往南延伸转向东,建有观音阁、息阴轩,峙立为瀑布东岭,于是又越脊往南,为牟尼庵,又往前突起为中岭,像在正中建立标志,而大士阁傍靠在边缘上,龙潭、瀑布两股水流在山下交汇,一座山的脉络,都是以此为凑集点。

逾望台岭西三里,由诸庐上盘壑而西三里,又盘岭而南北转一里,北崖皆插天盘云,如列霞绡,而西皆所谓罗汉壁也。东自旃檀岭,西至仰高亭峡,倒插于众壑之上,当其东垂之褶zhě折叠者,幻空师结庐处也。真武阁倚壁足,其下曲径纵横,石级层叠,师因分箐为篱,点石为台,就阁而憩焉。其下诸徒辟为丛林,今名碧云者也。余前已访幻空返,忆阁间有陈郡侯天工诗未录,因再过录之。师复款谈甚久,出果饷之榻间。阁两旁俱有静室旁通,皆其徒所居,而无路达西来寺,必仍下碧云。
越过望台岭往西三里,顺众静室边盘绕壑谷往西走三里,又盘绕岭往南走,转北一里,北边的山崖都是插向天际,白云环绕,如罩彩色轻纱罗列,而西边都是所谓的罗汉壁。壁东边起自旗檀岭,西边到仰高亭峡谷,倒插于众壑谷之上,位于壁东边的折迭处,是幻空法师建的房舍。真武阁靠在壁足,阁下曲折的小路纵横,石阶层层叠叠,法师沿着裂开的警沟筑篱笆,点石为台,就着阁居住。阁下面众弟子开辟为寺院,是现在的碧云寺。我在前已经拜访过幻空师,返回后,回忆起阁中陈郡侯〔天工〕的诗没有录,于是又去拜访而录诗。法师又恳谈了很久,取出果子在榻间款待。阁两旁都有静室通着,都是法师徒弟的居室,但没有路通西来寺,必须仍然下到碧云寺。

由山门西盘崖坡,又一里半,北上半里,抵壁足,则陕西僧明空所结庵也,今名西来寺.北京、陕西、河南三僧,俱以地名,今京、陕之名几并重。以余品之,明空犹俗僧也。其名之重,以张代巡凤翮同乡,命其住持绝顶迦叶殿,而沐府又以中和山铜殿移而畀之,故声誉赫然。然在顶而与河南僧不协,在西来而惟知款接朝山男妇,其识见犹是碧云诸徒流等,不可望幻空后尘也。然其寺后倚绝壁,云幕霞标比喻高远,屏拥天际,巍峭大观,此为第一。寺西有万佛阁,石壁下有泉一方,嵌崖倚壁,深四五尺,阔如之,潴水中涵,不盈不涸。万峰之上,纯石之间,汇此一脉,固奇,但不能如白云龛之有感而出,垂空而下,为神异耳。观其水色,不甚澄澈,寺中所餐,俱遥引之西峡之上,固知其益不如白云也。寺东有三空静室,亦倚绝壁。三空与明空俱陕人,为师兄弟,然三空颇超脱有道气,留余饭其庐,已下午矣。自西来寺东至此,石壁尤竦峭,寺旁崖迸成洞,其中崆峒,僧悉以游骑填驻其中,不可拦入,深为怅恨。又有峡自顶剖洼而下,若云门剑壁,嵌隙于中,亦为伟观。僧取薪于顶,俱自此隙投崖下,留为捷径,不能藉为胜概也。
从山门往西绕崖坡,又走一里半,往北上半里,到达壁脚,则是陕西僧人明空所建的庵,如今名西来寺。北京、陕西、河南三位僧人,都是以地方作僧名,现在北京僧、陕西僧的名声几乎并重。由我来品评他们,明空还是一般的僧人。他的名声这样重,是因为他是代理巡按张凤翩的同乡,张命他为绝顶迎叶殿住持,而沐府又把中和山铜殿迁移来送给他,所以声誉显赫。然而在绝顶与河南僧不和,在西来寺却只知道接待朝山的男男女女,他的见识还只是碧云寺众徒弟那一流的,与幻空法师望尘莫及。然而此寺背靠绝壁,白云为幕,彩霞为标,屏障般地拥在天际,巍峨陡峭的大观,这里就是第一。寺西有万佛阁,石壁下有一方泉水,靠壁嵌进崖中,有四五尺深,宽也相同,其中涵着的积水,不溢不枯。万峰之上,纯粹的崖石之中,汇积出这水脉,本来就奇特,只是不能像白云完的水那样有感而出,垂空而下,那是神奇啊。观看水色,不十分清澈,寺中所吃的水,都是从远处西峡谷引上来的,因此知道此水更加比不上白云完的泉水。寺东有三空的静室,也是傍靠绝壁。三空和明空都是陕西人,为师兄弟,但三空人很超脱,有道气,留我在他屋里吃饭,已经是下午了。从西来寺东到这里,石壁尤其高耸陡峭,寺旁边的崖石裂成洞,空空的,僧人全用来关游客的马,不能进洞游览,深感不痛快,不满意。又有峡谷从顶上剖开洼地而下,像云门剑壁,缝隙镶嵌于其中,也很壮观。僧人到顶上取柴,都从这条缝隙投到崖下,留着作为捷径,不能凭借为佳境。

既饭,复自寺西循崖而去,二里,崖尽而为峡,即仰高亭之上也。先是余由绝顶经此下,遂从大道入迦叶寺,不及从旁岐东趋罗汉壁,然自迦叶寺回眺崖端,一径如线痕,众窦如云盖,心甚异之,故不惮其晚,以补所未竟。然其上崖石虽飞嵌空悬,皆如华首之类,无可深入者。乃返,从西来、碧云二寺前,东过旃檀,仍入狮林,至白云龛下,寻玄明精舍。误入其旁,又得一龛,则翠月师之庐也。悉檀法眷。前环疏竹,右结松盖为亭,亦萧雅有致,乃少憩之。遂还宿莘野楼,已暮矣。
吃过饭,又从寺西沿崖而去,二里,崖尽头处成为峡谷,就是仰高亭之上。在此之前我从绝顶经过这里而下,就顺大路进迎叶寺,来不及顺旁边的岔路往东赶到罗汉壁,而从迎叶寺回头眺望崖端,一条小路如同线痕,众多的洞穴如在云间,心中十分惊异,所以不怕天晚,去补游所没游完的地方。然而上面虽然崖石飞嵌悬空,却都和华首门之类相同,没有可以深入的。于是返回,从西来、碧云二寺之前,往东经过旎檀林,仍然进入狮子林,到白云的石屋下,找玄明的精舍。误从精舍旁边进去,又看到一间石屋,则是翠月法师的居室。〔悉檀寺的弟子。〕前面环绕着疏朗的竹子,右边用松树建盖为亭,也清雅有致,于是稍作休息。到返回萃野楼去住宿时,天已经黑了。

初三日晨起,饭。荷行李将下悉檀,兰宗来邀,欲竟山中未竟之旨,余乃过其庐,为具盒具餐,遍征山中故迹。既午,有念诚师造其庐,亦欲邀过一饭。兰宗乃辍所炊,同余过念诚。路经珠帘翠壁下,复徙倚久之。盖兰宗所结庐之东,有石崖傍峡而起,高数十丈,其下嵌壁而入,水自崖外飞悬,垂空洒壁,历乱纵横,皆如明珠贯索。余因排帘入嵌壁中,外望兰宗诸人,如隔雾牵绡,其前树影花枝,俱飞魂濯魄,极罨映之妙。崖之西畔,有绿苔上翳,若绚彩铺绒,翠色欲滴,此又化工之点染,非石非岚,另成幻相者也。崖旁山木合沓,琼枝瑶干,连幄成阴,杂花成彩。兰宗指一木曰:“此扁树,曾他见乎?”盖古木一株,自根横卧丈余,始直耸而起,横卧处不圆而扁,若侧石偃路旁,高三尺,而厚不及尺,余初疑以为石也,至是循视其端,乃信以为树。盖石借草为色,木借石为形,皆非故质矣。
初三日早晨起床,吃饭。担着行李准备下悉檀寺,兰宗来邀请,想讲完山中没讲完的事迹,我于是到他居室拜访,他为我准备了果盒及饭食,讲遍了山中故迹。午后,念诚法师来兰宗的居室访问,也准备邀请过去吃饭。兰宗于是停止做饭,和我一同拜访念诚。道路从珠帘翠壁下经过,又移步傍靠了很久。兰宗建的静室东边,有石崖傍着峡谷而起,高数十丈,下面崖壁嵌进去,水顺崖外飞悬,垂空洒向崖壁,纷乱纵横,完全如同绳索联贯的明珠。我于是排开水帘进入凹嵌的壁中,往外看兰宗等人,如隔着云雾,绕着轻纱,瀑布前的树影花枝,都令人魂魄飞腾凡明净,极尽掩映之妙。崖的西半边,有青苔覆盖在上面,像铺着绚丽多彩的绒毯,翠色欲滴,这又是大自然创造的精致染品,既非石崖,又非山林中的雾气,形成又一种幻景。山崖边树木缤纷繁多,琼枝玉干,连幌成阴,杂花成彩。兰宗指着一棵树说:“这是扁形树,其它地方曾见过吗?”原来是一棵古树,从根开始横卧一丈多,才直耸起来,横卧的那一段不圆却扁,像石块侧躺在路旁,有三尺高,而厚度不到一尺,我当初怀疑是石,到这时顺着看它的上端,才相信是树。石壁借草作颜色,树木借石作形状,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。

东半里,饭于念诚庐。别兰宗,南向下之字曲,半里,又入义轩庐。义轩,大觉之派,新构静室于此,乃狮林之东南极处也。其上为念诚庐,最上为大静室,即野愚所栖,是为东支。莘野楼为西南极处,其上为玄明精舍,最上为体极所构新庐,是为西支。而珠帘之崖,当峡之中,傍峡者为兰宗庐,其上为隐空庐,最上为念佛堂,即白云师之庐也,是为中支。其间径转崖分,缀一室即有一室之妙,其盘旋回结,各各成境,正如巨莲一朵,瓣分千片,而片片自成一界,各无欠缺也。
往东半里,到念诚的居室吃饭。和兰宗告别,往南下“之”字形的弯,半里,又进入义轩的居室。义轩是大觉寺一派,新近在这里建盖静室,位置在狮子林的东南尽头处。上面是念诚的居室,最上面是大静室,就是野愚所居住的地方,这里为东支。萃野的山楼在西南边尽头处,上面是玄明的精舍,最上面是体极所新建的居室,这是西支。而珠帘翠壁,位于峡谷正中,紧靠峡谷的是兰宗的居室,上面为隐空的居室,最上面是念佛堂,就是白云的居室,这是中支。其间路转崖分,点缀一处静室就有一室之妙,静室盘旋着来回建筑,各自形成境界,正像一朵巨大的莲花,花瓣分成千片,而片片都自成一个境界,各自都没有欠缺。

从义轩庐又南向“之”字下,一里余,过天香静室。天香,幻住庵僧也,其年九十,余初上觅莘野庐,首过此问道者。又南一里,过幻住庵,其西即兰陀寺也,分陇对衡,狮林之水,界于左右,而合于其下焉。又南下一里余,二水始合,渡之即为大乘庵。由涧南东向循之,半里,水折而南,复逾涧东南下,一里,过无我、无息二庵。
从义轩的居室又往南作“之”字形下,一里多,经过天香的静室,天香是幻住庵的僧人,有九十岁,我当初上去找苹野的住处,首先经过这里问路。又往南一里,经过幻住庵,庵西就是兰陀寺,分陇平行相对,狮子林的水,分流于左右,而汇合于其下。又往南下一里多,二股水才汇合,渡过去就是大乘庵。从沟涧南岸往东沿沟涧走,半里,水转南流,又越过沟涧往东南下,一里,经过无我、无息二庵。

其下即为小龙潭、五花庵,已在悉檀寺右廓之外,而冈陇间隔。复逾涧南过迎祥寺,乃东向随涧行,一里,抵寺西虎砂,即前暗中摸索处也。其支自兰陀南来,至迎祥转而东,横亘于悉檀寺之前,东接内突龙砂兜黑龙潭于内,为悉檀第一重案。其内则障狮林之水,东向龙潭;其外则界旃檀之水,合于龙潭下流,而脉遂止于此焉。于是又北逾涧半里,入悉檀寺,与弘辨诸上人相见,若并州故乡焉。前同莘野乃翁由寺入狮林,寺前杏花初放,各折一枝携之上;既下,则寺前桃亦缤纷,前之杏色愈浅而繁,后之桃靥更新而艳,五日之间,芳菲乃尔。睹春色之来天地,益感浮云之变古今也。
下面就是小龙潭、五花庵,已在悉檀寺右墙之外,但间隔着冈陇。又越过沟涧往南经过迎祥寺,于是向东顺沟涧行,一里,到寺西边的虎砂,就是以前在黑暗中摸索的地方。此支脉从兰陀寺向南伸来,到迎祥寺转向东延伸,横贯于悉檀寺之前,东接突起于内的龙砂,围绕黑龙潭于内,是悉檀寺第一重案山。其内则阻住狮子林的水,向东流入龙潭;其外则分界旗檀林的水,在龙潭下游汇合,而支脉就延伸到此为止。于是又往北越过沟涧走半里,进入悉檀寺,与弘辨等上人相见,像并州故乡的人一样。以前同萃野的父亲从悉檀寺进狮子林,寺前的杏花刚刚开放,各人折了一枝带上去;下来后,则寺前的桃花也缤纷开放,在前开的杏花颜色益发浅而繁,后开的桃花容颜更加新而艳,五天之中,竟有如此芳菲。目睹天地间春色的来临,越发感到古今事物的变幻不定。

初四日饭于悉檀,即携杖西过迎祥、石钟二寺。共二里,于石钟、西竺之前,逾涧而南,即前山所来大道也。
初四日在悉檀寺吃过饭,就携带拐杖往西经过迎祥、石钟二寺。一共走二里,在石钟寺、西竺寺之前,越过沟涧往南走,就是前山通来的大路。

余前自报恩寺后渡溪分道,误循龙潭溪而上,不及过大士阁出此,而行李从此来。顾仆言大士阁后有瀑甚奇,从此下不远,从之,即逾脊。脊甚狭而平,脊南即瀑布所下之峡,脊北即石桥所下之涧,脊西自息阴轩来,过此南突而为牟尼庵,尽于大士阁者也。脊南大路从东南循岭,观瀑亭倚之。瀑布从西南透峡,玉龙阁跨之。由观瀑亭对崖瞰瀑布从玉龙阁下隤降,坠崖悬练,深百余丈,直注峡底,峡逼箐深,俯视不能及其麓。然踞亭俯仰,绝顶浮岚,中悬九天,绝崖隤雪,下嵌九地,兼之霁色澄映,花光浮动,觉此身非复人间,天台石梁,庶几又向昙花亭上来也。时余神飞玉龙阁,遂不及南下问大士阁之胜,于是仍返脊,南循峡端共一里,陟瀑布之上,登玉龙。其阁跨瀑布上流,当两山峡口,乃西支与中支二大距凑拍处,水自罗汉华严来,至此隤空下捣。此一阁正如石梁之横翠,鹊桥之飞空,惜无居人,但觉沓然有花落水流之想。
我以前从报恩寺后渡过溪水分路,误沿龙潭溪而上,来不及经过大士阁走出此地,而行李却顺此过来。顾仆说大士阁后有很奇妙的瀑布,从这里下去不远,听他的话,就翻越山脊。山脊很狭窄但平坦,脊南就是瀑布流下去的峡谷,脊北就是石桥下面的沟涧,山脊从西边的息阴轩伸来,经过这里往南突起为牟尼庵,到大士阁结束。脊南大路从东南顺岭走,观瀑亭傍靠着路。瀑布从西南穿过峡谷,玉龙阁横跨在瀑布上。从观瀑亭对面的崖上俯瞰瀑布从玉龙阁之下散落,悬空的银练坠在崖端,深一百多丈,直注峡谷底,峡谷狭窄,著沟深陷,俯视不到崖麓。然而坐在亭中俯仰,绝顶云雾飘浮,悬在九天之中,绝崖积雪坠落,嵌入九地之下,再加上雨后清澈的天色映衬,花光浮动,觉得此时自己如在蓬莱仙境。天台山石梁,有的从昙花亭边伸来。此时我的思绪飞到玉龙阁,就来不及南下过间大士阁的胜境,于是仍然返回山脊,往南沿峡谷口共走了一里,攀到瀑布之上,登上玉龙阁。玉龙阁横跨瀑布上游,位于两座山之间的峡谷口,是鸡足山三距中的西支与中支二大距聚结处,水从罗汉壁、华严寺流来,到这里悬空坠落,往下冲捣。此玉龙阁正像石桥横跨青山,鹊桥飞越天空,可惜没有居住的人,只感到沉寂得令人生出落花流水的想法。

阁为扬冷然师孔所题,与观瀑亭俱为蒋宾川尔弟所建。有一碑卧楼板,偃踞而录之。遂沿中支一里,西上息阴轩。从其左北逾涧,又北半里,入大觉寺,叩遍周老师。师为无心法嗣,今年届七十,齿德两高,为山中之耆宿qí年高而有道德学问的人。
阁名为杨冷然师孔所题写,与观瀑亭都是宾川知州蒋尔弟所建。有一块碑卧在楼板上,蹲伏着录碑文。于是沿中支走一里,往西上息阴轩。顺轩左往北越过沟涧,又往北走半里,进入大觉寺,叩拜遍周老师。遍周师继承无心师的衣钵,今年满七十,年龄、德行都高,是山中年高而有道德学问的人。

余前与之期以新旦新年往祝,而狮林迟下,又空手而前,殊觉怏怏。师留餐于东轩。轩中水由亭沼中射空而上,沼不大,中置一石盆,盆中植一锡管,水自管倒腾空中,其高将三丈,玉痕一缕,自下上喷,随风飞洒,散作空花。前观之甚奇,即疑虽管植沼中,必与沼水无涉,况既能倒射三丈,何以不出三丈外?此必别有一水,其高与此并,彼之下,从此坠,故此上,从此止,其伏机当在沼底,非沼之所能为也。至此问之,果轩左有崖高三丈余,水从崖坠,以锡管承之,承处高三丈,故倒射而出亦如之,管从地中伏行数十丈,始向沼心竖起,其管气一丝不旁泄,故激发如此耳。
我先前和他约定在新年时去祝寿,但从狮子林下来迟了,又空手前来,特别感到不安。法师留我在东轩吃饭,轩中有水从亭池中向上射入天空,池不大,中间放着一个石盆,盆中插一根锡管,水顺锡管倒腾于空中,水高将近三丈,一缕玉痕,从下向上喷射,随风飞洒,散落为空中之花。以前观赏时很惊奇,就怀疑,虽然锡管插在池中,必定和池水没有关系,何况既然能倒喷三丈高,为什么不超出三丈以外?这里肯定另有一股水源,其高度和这喷水相同,那股水往下朝这里坠落,所以再从这里往上喷,就只能到此高度为止,其埋藏的机关应在池底,不是池水能够从下往上喷射。到此时询问,果然是轩左有三丈多高的山崖,水顺崖坠落,用锡管接住,接水处有三丈高,所以倒射而出也一样高,锡管沿地下埋了数十丈,才从池中竖起,锡管一丝气都不泄漏,所以能如此喷发。

雁宕小龙湫下,昔有双剑泉,其高三尺,但彼则自然石窍,后为人斫窍而水不涌起。是气泄之验也。余昔候黄石斋于秣陵,见洪武门一肆盒中,亦有水上射,中有一圆物如丸,跳伏其上,其高止三尺,以物色黄君急,不及细勘,当亦此类也。既饭,录碑于西轩。轩中山茶盛开,余前已见之,至是折一技。别遍周,西半里,过一桥,又北上坡一里,入寂光寺。
〔雁宕山小龙揪之下,从前有双剑泉,泉水高三尺,但那是自然石洞,后来被人凿洞而水不再涌起,是漏气的应验。我从前在袜陵关访间黄石斋,看见洪武门一家店铺的盆中,也有水往上喷射,盆中有一个球丸般的圆物,跳伏其上,水高只有三尺,因为急于寻找黄君,来不及细细察看,应当也是这类情形。〕吃过饭,在西轩录碑。轩中山茶盛开,我在前已看见了,这次折了一枝。和遍周告别,往西半里,过一座桥,又往北上坡一里,进入寂光寺。寺中的住持刚才一起在遍周的东轩用餐,到此时还没回来。我还没录完碑,夜色即将来临,携带的纸已经用完,于是返回悉檀寺。又顺大觉寺东探访了一下龙华寺、西竺寺,夭黑不能详细看了。

寺住持先从遍周东轩同餐,至此未返。余录碑未竟,瞑色将合,携纸已罄,乃返悉檀。又从大觉东一探龙华、西竺二寺,日暮不能详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