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奴娇·春雪咏兰注释
⑴此词以兰自喻人,痛悼抗清志士之牺牲,寄托了作者深深的爱国情愫。
⑵“问天”句:化用南朝宋鲍照《学刘公干体》“胡风吹朔雪,千里度龙山”句意,以问句领起。问老天何以在春意正盛的时节千里迢迢送来北方寒山的飞雪?
⑶“解佩”句:言大雪漫空飞舞,解佩相赠的汉皋游女和凌波微步的洛水宓妃都不见踪影,更何况天界的仙宫宝阙。
⑷“九畹”引《离骚》句意: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。” 王逸注:“十二亩曰畹。”一说,田三十亩曰畹。见《说文》。后即以“九畹”为兰花的典实。
⑸“光风”, 雨止日出时的和风。用《招魂》“光风转蕙,汜崇兰些”句意。
⑹“金跳脱”,一种妇女戴的首饰。词句似指作者在宏光朝廷中任官时,所伤奏疏均未被采纳。
⑺“洛滨江”句,谓复明有望,鼓舞自己与志同道合者继续奋战。
念奴娇·春雪咏兰鉴赏
明季爱国志士陈子龙(1608-1647年)字卧子,晚年自号大樽,是著名的诗人与词人。其诗作以慷慨淋漓、沉雄豪迈传世。“苍劲之色与节义相符”(沈雄《古今词话》)。其词作成就更大,曾被谭献誉为明代“第一”(《复堂日记》);但词的风格却“风流婉丽”(《古今词话》)、“绵邈凄恻” (《明词综》引王士祯语),以阴柔之美擅场,同其诗阳刚之风迥异其趣。这是由陈子龙的词学观所决定的。陈子龙承继了北宋“词别是一家”(李清照《词论》)的观点,在《三子诗余序》等词论中推崇“婉约”说,即传统的“词体以婉约为正”(徐釚《词苑丛谈》)的主张。不过陈子龙的“婉约”说并非单纯复古,继承中亦有变革,具备了新内容,有时代特点。概言之,陈子龙的“婉约”说主张词应以流畅的韵律,婉丽自然的语言,构思婉媚的意境,含蓄委婉地抒发真情实感,寄托风骚之旨即爱国之思、复国之志。“婉约”说指导了创作实践,因此陈子龙有诗庄词媚之别。现试举其名篇《念奴娇·春雪咏兰》为例证。词云:
问天何事,到春深,千里龙山飞雪?解佩凌波人不见,漫说蕊珠宫阙。楚殿烟微,湘潭月冷,料得都攀折。嫣然幽谷,只愁又听啼鴂。
当日九畹光风,数茎清露,纤手分花叶。曾在多情怀袖里,一缕同心千结。玉腕香销,云鬟雾掩,空赠金跳脱。洛滨江上,寻芳重惜佳节。
这是一首咏物词。沈起龙认为上乘的咏物词,“凡身世之感,君国之忧,隐然蕴于其内,斯寄托遥深”(《论词随笔》)。此词足以当之。陈子龙“婉约”说认为填词首先应考虑“用意”,要有“深刻之思”(王介人诗余序》)。所谓“意”即“风骚之旨,皆本言情”或曰“写哀而宣志”(《三子诗余序》)。写于明亡之后的《念奴娇·春雪咏兰》正是旨通“风骚”,构思深刻,立意高远之作。它名为“春雪咏兰”,实际上寄寓了作者亡国之痛、故国之思与复国之志,抒发了深厚的民族感情。顾璟芳曾评此词曰:“此大樽之香草美人怀也。”(《陈忠裕全集》附)。 可见,其词旨继承了屈原《离骚》的爱国主义精神。但是陈子龙“婉约”说重要的美学思想是强调词境“贵含蓄不尽”(《王介人诗余序》),感情表现要委婉,所谓“幽以婉也”(《幽兰草词序》)。《念奴娇·春雪咏兰》言抗清复国之志,就并不如岳飞《满江红》那样慷慨激昂、直抒胸臆,而是采用楚辞美人香草的比兴、象征手法,极其“缠绵猗娜”(《三子诗余序》)之致。全词上片构思了春雪兰残、美人不见的意境,象征时局的险恶,饱含亡国的悲愤;下片借描写昔日美人与兰草之情怀寄托故国之思,并表示了振奋民族精神,争取抗清复国胜利的愿望。
上片分四个层次:
一、“问天何意,到春深、千里龙山飞雪?”屈原曾写《天问》,“呵而问之,以泄愤懑”(王逸)。子龙之“问天何意”,同样是抒发“愤懑”之情。“到春深”该是东风化雨,莺飞草长,杂花生树的时节,但天意反常,竟是“千里龙山飞雪”,使江南笼罩在酷寒冻云之中。“龙山”即楚辞《大招》“北有寒山,连龙逴之”之“逴龙”,王逸注:“逴龙,山书也。北方有常寒之山,阴不见日,名曰逴龙。”这里它是满清贵族的象征。作者以北来“飞雪”之肆虐比喻政治气候的乖戾,实指清兵南侵,使“春深”的明朝骤临寒冬之灾。这一层极写政治形势的险恶,抒发了愤懑之情。
二、“解佩凌波人不见,漫说蕊珠宫阙。”这里写“美人”之消逝。“解佩”用刘向《列仙传》中典故:江妃出游於江、汉之湄,逢郑交浦。郑见而悦之,不知其神人也,谓其仆曰:“我欲下请其佩。”……江妃遂手解佩与交浦。“凌波”用曹植《洛神赋》典,指“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”之洛神。“人不见”即指作者心日中的江妃、洛神一样的美人在“千里龙山飞雪”的淫威下一时销声敛迹。这里的美人如同《离骚》“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暮”中的“美人”,“盖托词而寄意於君也”(朱熹)。在封建社会,国君代表国家,子龙笔下的美人指明朝君国,侧重于国。“人不见”即指明灭亡也。“蕊珠宫”系传说中神仙所居处,这里称“漫说蕊珠宫阙”,意味着京师陷落,也不必说起。这层通过凄婉的境界抒发了作者因朱明王朝覆灭而生的悲痛之情。
三、“楚殿烟微,湘潭月冷,料得都攀折。”经过前两层铺垫,这里正式“咏兰”——零落之兰。“楚殿”、“湘潭”皆为兰草滋长之地,但今日却呈现出“烟微月冷”的萧索凄冷的氛围。兰草被摧残殆尽,已无兰“五六月盛”(《本草》)的繁茂景象。王逸曾指明《离骚》写“善鸟香草,以配忠贞” (《离骚经序》)。陈子龙词中的“兰”也是忠贞爱国的志士的象征,并寄托着作者复国的理想。写兰之零落是暗示仁人志士复国理想实现之艰难。
四、“嫣然幽谷,只愁又听啼鴂”词意至此一转折:兰草并未灭绝,深山幽谷中仍有它嫣然笑容。这意味着志士们的忠贞与理想并未被放弃,口吻中不无自豪之意。但作者心绪复杂,面对严酷的现实,他不能不“愁”,担心幽谷之兰也将零落,理想要破灭。《离骚》云:“恐鹈鴂之先鸣兮,使夫百草为之不芳。”“鹈鴂”是兰草不芳的先兆。鴂即杜鹃。词意至此又稍转折,抒写感情可谓委婉曲折。
总的来看,上片色调比较冷、比较低;但作者的愤懑、悲痛、担心与对君国的忠贞等复杂感情写得真实而深刻,委婉而曲折,与上片相比,下片却是暖色、高调,可分三层次:
一、“当日九畹光风,数茎清露,纤手分花叶。曾在多情怀袖里,一缕同心千结。”险恶的现实使作者不能不去重温旧梦,借以激发继续斗争的信心与力量。这一层次回忆昔日美人与兰草血肉相连的关系,充满了作者深情的故国之思及对未来的憧憬。词由“当日”二字转入回想。“九畹光风”,是先写兰草之总貌,如同全景镜头:“九畹”即《离骚》“滋兰之九畹”之意,每畹等于十二亩。此极写兰草之丰茂;“光风”突出兰草於丽日和风中流光溢采之神。“数茎清露”则写兰草的具体形象,如同特写镜头:兰草茎叶上清露如珠,晶莹妩媚。这是比喻仁人志士当年忠贞的美德。“纤手分花叶”,由兰草转向关心、培植兰草的美人,是的,志士们忠贞的美德是君国所培育,因此也得到君国的宠信。兰草曾在“多情”的美人怀抱里,结下芳香的“同心之言”,《易·系辞上》曰:“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;同心之言,其臭(音xiu,味道)如兰。”这“同心之言”就是仁人志士对君国的忠肠义胆。作者对此满怀赞誉之情。它也正是今后“虽九死其犹未悔”的立场与态度。
二、“玉腕香销,云鬟雾掩,空赠金跳脱。”此写作者从旧梦中醒来,面向现实,发现美人尚在,但已与兰草分离。“玉腕香销”即兰草之香已不复存在于美人的玉腕衣袖。“云鬟雾掩”,形容美人渴念兰草之憔悴情态。“空赠金跳脱”用《真诰》典故:晋时女仙绿粤华曾降临羊权家,赠权金玉跳脱各一。“跳脱”即手镯,当为美人与兰草“同心千结”的信物。因为兰草“料都攀折”,油然而生“空赠”之憾,突出了君国对仁人志士抗清爱国理想的迫切渴望之心。
三、“洛滨江上,寻芳再望佳节。”词人最后这一笔把词境推向了新的思想高度:既然兰草与美人早有“同心千结”之誓,而兰草也还尚有“嫣然幽谷”者在,那么就不必悲观、颓丧。作者也深信:“洛滨江上”的美人会回来重振精神,在美好的时节找到芳香忠贞的兰草,重新开创未来。作者此时扫尽上片低冷的色调,使全词境界呈现出朝暾般的亮色来,给人以鼓舞和希望。
通过上面简析,我们对陈子龙“婉约”说含蓄委婉的要求当有一定感性的认识了。“含蓄者,意不浅露,语不穷尽,句中有余味,篇中有余意,其妙不外寄言而已。”(沈起龙《论词随笔》)词人深刻的思想感情皆无一语道破,而是寄托于“春雪咏兰”的婉媚词境与具体的飞雪、美人、兰草等形象之中,让读者自己去细细体会其言外之意,味外之旨,从中享受到不尽的美感和丰富的诗意。
陈子龙“婉约”说对语言风格的要求是 “文词婉丽”(《宋子九秋词稿序》),所谓“婉丽”是“既有鲜妍之姿,而不藉粉泽”(《王介人诗余序》)。它有别于镂金错采的秾艳,更不同于粗豪直率的木质。《念奴娇·春雪咏兰》的语言堪称“婉丽”二字,突出的句子如“楚殿烟微,湘潭月冷”、“九畹光风,数茎清露,纤手分花叶”、“玉腕香销,云鬟雾掩”等皆婉而不靡,丽而不俗,既有文采,又自然清新,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词旨。
词是音乐性甚强的体裁,婉约派都十分重视音律。此词也严守词律,其“流畅之调”有“圆润明密,言如贯珠”(《王介人诗余序》)的音乐美,可见子龙之功力。
最后要指出的是,陈子龙“婉约”说是针对明季词坛意格卑靡、感情虚伪、侧艳俚俗等弊端而发的,因此具有补偏救弊的积极作用。但是也无庸讳言,陈子龙片面标举“婉约”之旨而排斥豪放之风,是有其局限性的。陈子龙词作的成就毕竞难以企及同是抒写爱国之情的辛稼轩豪放词。
念奴娇·春雪咏兰赏析
这首词约作于1647(清顺治四年)三月。作者继承《楚辞》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,以雪代指险恶的时代环境,以兰代指坚贞的志士仁人,寄托了作者深深的爱国情愫。
词开头即化用南朝宋鲍照《学刘公干体》“胡风吹朔雪,千里度龙山”句意,以问句领起。作者责问老天在春意正盛的时节千里迢迢送来北方寒山的飞雪,“春深”而有“飞雪”,反常且令人痛苦,这幕情景实际是隐喻明朝的美好河山竟遭受清军铁蹄蹂躏。作者对此痛心疾首,遂效属原呵壁问天,仰天悲呼。下面两句,谓大雪漫空飞舞,解佩相赠的汉皋游女和凌波微步的洛水宓妃都不见踪影,更何况天界的仙宫宝阙。这里“解佩凌波”当喻指抗清的志土,“人不见”,则是说他们多遭不幸;“漫说蕊珠宫阙”,似言南明鲁王和隆武政权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。按:鲁监国元年(1646)清军抢渡钱塘江,浙东失守,鲁王逃亡海上,1646(隆武三年)清军入福建,隆武帝逃至汀州,为清将李成栋所杀,时间上与此处所言吻合,以上两韵,扣题中之“春雪”,下面便转入题中之“咏兰”。“楚殿”、“湘潭”,所用地名令人联想到流放沅湘的战国楚伟大诗人屈原,他的《离骚》多有写到兰的句子,如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之百亩”、“时暖暖其将 罢兮,结幽兰而延伫”等。“烟微”、“月冷”都是凄迷之景,见出作者的惆怅悲苦。而幽兰皆遭“攀折”,就是他心怀恻怆的原因。联系史事,当时清平南大将军孔有德正进击湖南,而此前挚友夏允彝在江南抗清失利投水殉节,他作诗悼之,曾有“予为蕙兮子作兰”、“拊膺顿足摧心肝”(《七歌》之六)之句,可知此三句慨叹之意甚深。歇拍作者以空谷幽兰自拟,用《离骚》“恐鹈鴂之先鸣兮,使夫百草为之不芳”的典故,表达他的伤时之情。作者清顺治二年(1645)松江起义兵败后,曾一度隐居,此处“幽谷”云云,即指此。
下片换头回忆往事,“九畹”用上引《离骚》句意,“光风”用《招魂》“光风转蕙,汜崇兰些”句意,表现幽兰在佳人的“纤手”中流芬扬馥的情状,隐喻自己深受大明王朝的国恩。“数茎清露”,象征着作者高洁的情操和忠贞的气节。这里将香草美人结合起来,比兴之义尤为精微。下面两句,进一步用“多情怀袖”、“同心千结”倾诉自己的忠爱缠绵意绪,“多情怀袖”承上文之“纤手”,“同心千结”承上文之“花叶”。这几句“当日”、“曾在”应是指崇祯朝之事,此后则 “玉腕香消,云鬟雾掩,空赠金跳脱”,也就是说他的报国之心不被理解,颇和明珠投暗之恨。“金跳脱”,一种妇女戴的首饰。联系作者身世,他在南明弘光时数上疏指陈时政,均未受重视,遂辞职归家,这里的“空赠金跳脱”便不难索解,“空赠”两字,惋惜之意极浓,实在是感慨万端之语。而“香消”、“雾掩”,也隐含对弘光时忠良遭斥、奸佞当道的批评之意,结拍两句。“洛滨江上”,结构上遥应“解佩凌波”,似指刚成立的南明永历政权,接受其领导的抗清义军有瞿式耜等部,据有两广、云贵、四川等地;“寻芳再望佳节”,就是期望这一股抗清力量能够完成国家复兴的艰苦事业。因鲁王余部退兵海上,词中又有 “江”字,这两句也可以理解为对鲁王政权仍抱有希望。不过,因鲁王所部主力张名振、张煌言溯长江克京口的一时之盛远在作者殉国后多年(此时他们也都归入永历帝麾下),写此词时鲁王政权正处低潮,而永历政权则方举义旗,更易令人对之寄以厚望,所以,说词的结尾是属望于永历帝,恐怕更合情理。后来李定国、郑成功等的几次大捷,也证明作者的期望是有道理的。
全词主要以兰自喻,个别地方喻抗清志士,另以美人或指忠臣义士,或指君王主上,都与楚辞美人香草之孤忠隐约之言一脉相承,意深情远,亦婉丽亦苍凉,堪称明词压卷杰作之一。
关于此词的写作时间,陈寅恪《柳如是别传》云:“宋征璧《含真堂集》六《予以病请假,戏摘幽兰缄寄大樽》云:“采采缄题寄所思,水晶帘幕 弄芳姿……’寅恪案:此诗之作成,当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,……今拾陈氏诗集,未发见有类似之作,唯《陈忠裕公集》二十诗余中有《念奴娇·春雪咏 兰》一阕,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,但必是与尚木(宋征璧字)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,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念而成。”但玩子龙词意,情调与征璧诗相去颇远, 陈先生谓作于弘光元年(1645)二月的推测恐不能成立。
念奴嬌·春雪詠蘭注釋
⑴此詞以蘭自喻人,痛悼抗清誌士之犧牲,寄托了作者深深的愛國情愫。
⑵“問天”句:化用南朝宋鮑照《學劉公幹體》“胡風吹朔雪,千裏度龍山”句意,以問句領起。問老天何以在春意正盛的時節千裏迢迢送來北方寒山的飛雪?
⑶“解佩”句:言大雪漫空飛舞,解佩相贈的漢皋遊女和淩波微步的洛水宓妃都不見蹤影,更何況天界的仙宮寶闕。
⑷“九畹”引《離騷》句意:“餘既滋蘭之九畹兮,又樹蕙之百畝。” 王逸注:“十二畝曰畹。”一說,田三十畝曰畹。見《說文》。後即以“九畹”為蘭花的典實。
⑸“光風”, 雨止日出時的和風。用《招魂》“光風轉蕙,汜崇蘭些”句意。
⑹“金跳脫”,一種婦女戴的首飾。詞句似指作者在宏光朝廷中任官時,所傷奏疏均未被采納。
⑺“洛濱江”句,謂複明有望,鼓舞自己與誌同道合者繼續奮戰。
念奴嬌·春雪詠蘭鑒賞
明季愛國誌士陳子龍(1608-1647年)字臥子,晚年自號大樽,是著名的詩人與詞人。其詩作以慷慨淋漓、沉雄豪邁傳世。“蒼勁之色與節義相符”(沈雄《古今詞話》)。其詞作成就更大,曾被譚獻譽為明代“第一”(《複堂日記》);但詞的風格卻“風流婉麗”(《古今詞話》)、“綿邈淒惻” (《明詞綜》引王士禎語),以陰柔之美擅場,同其詩陽剛之風迥異其趣。這是由陳子龍的詞學觀所決定的。陳子龍承繼了北宋“詞別是一家”(李清照《詞論》)的觀點,在《三子詩餘序》等詞論中推崇“婉約”說,即傳統的“詞體以婉約為正”(徐釚《詞苑叢談》)的主張。不過陳子龍的“婉約”說並非單純複古,繼承中亦有變革,具備了新內容,有時代特點。概言之,陳子龍的“婉約”說主張詞應以流暢的韻律,婉麗自然的語言,構思婉媚的意境,含蓄委婉地抒發真情實感,寄托風騷之旨即愛國之思、複國之誌。“婉約”說指導了創作實踐,因此陳子龍有詩莊詞媚之別。現試舉其名篇《念奴嬌·春雪詠蘭》為例證。詞雲:
問天何事,到春深,千裏龍山飛雪?解佩淩波人不見,漫說蕊珠宮闕。楚殿煙微,湘潭月冷,料得都攀折。嫣然幽穀,隻愁又聽啼鴂。
當日九畹光風,數莖清露,纖手分花葉。曾在多情懷袖裏,一縷同心千結。玉腕香銷,雲鬟霧掩,空贈金跳脫。洛濱江上,尋芳重惜佳節。
這是一首詠物詞。沈起龍認為上乘的詠物詞,“凡身世之感,君國之憂,隱然蘊於其內,斯寄托遙深”(《論詞隨筆》)。此詞足以當之。陳子龍“婉約”說認為填詞首先應考慮“用意”,要有“深刻之思”(王介人詩餘序》)。所謂“意”即“風騷之旨,皆本言情”或曰“寫哀而宣誌”(《三子詩餘序》)。寫於明亡之後的《念奴嬌·春雪詠蘭》正是旨通“風騷”,構思深刻,立意高遠之作。它名為“春雪詠蘭”,實際上寄寓了作者亡國之痛、故國之思與複國之誌,抒發了深厚的民族感情。顧璟芳曾評此詞曰:“此大樽之香草美人懷也。”(《陳忠裕全集》附)。 可見,其詞旨繼承了屈原《離騷》的愛國主義精神。但是陳子龍“婉約”說重要的美學思想是強調詞境“貴含蓄不盡”(《王介人詩餘序》),感情表現要委婉,所謂“幽以婉也”(《幽蘭草詞序》)。《念奴嬌·春雪詠蘭》言抗清複國之誌,就並不如嶽飛《滿江紅》那樣慷慨激昂、直抒胸臆,而是采用楚辭美人香草的比興、象征手法,極其“纏綿猗娜”(《三子詩餘序》)之致。全詞上片構思了春雪蘭殘、美人不見的意境,象征時局的險惡,飽含亡國的悲憤;下片借描寫昔日美人與蘭草之情懷寄托故國之思,並表示了振奮民族精神,爭取抗清複國勝利的願望。
上片分四個層次:
一、“問天何意,到春深、千裏龍山飛雪?”屈原曾寫《天問》,“嗬而問之,以泄憤懣”(王逸)。子龍之“問天何意”,同樣是抒發“憤懣”之情。“到春深”該是東風化雨,鶯飛草長,雜花生樹的時節,但天意反常,竟是“千裏龍山飛雪”,使江南籠罩在酷寒凍雲之中。“龍山”即楚辭《大招》“北有寒山,連龍逴之”之“逴龍”,王逸注:“逴龍,山書也。北方有常寒之山,陰不見日,名曰逴龍。”這裏它是滿清貴族的象征。作者以北來“飛雪”之肆虐比喻政治氣候的乖戾,實指清兵南侵,使“春深”的明朝驟臨寒冬之災。這一層極寫政治形勢的險惡,抒發了憤懣之情。
二、“解佩淩波人不見,漫說蕊珠宮闕。”這裏寫“美人”之消逝。“解佩”用劉向《列仙傳》中典故:江妃出遊於江、漢之湄,逢鄭交浦。鄭見而悅之,不知其神人也,謂其仆曰:“我欲下請其佩。”……江妃遂手解佩與交浦。“淩波”用曹植《洛神賦》典,指“淩波微步,羅襪生塵”之洛神。“人不見”即指作者心日中的江妃、洛神一樣的美人在“千裏龍山飛雪”的淫威下一時銷聲斂跡。這裏的美人如同《離騷》“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遲暮”中的“美人”,“蓋托詞而寄意於君也”(朱熹)。在封建社會,國君代表國家,子龍筆下的美人指明朝君國,側重於國。“人不見”即指明滅亡也。“蕊珠宮”係傳說中神仙所居處,這裏稱“漫說蕊珠宮闕”,意味著京師陷落,也不必說起。這層通過淒婉的境界抒發了作者因朱明王朝覆滅而生的悲痛之情。
三、“楚殿煙微,湘潭月冷,料得都攀折。”經過前兩層鋪墊,這裏正式“詠蘭”——零落之蘭。“楚殿”、“湘潭”皆為蘭草滋長之地,但今日卻呈現出“煙微月冷”的蕭索淒冷的氛圍。蘭草被摧殘殆盡,已無蘭“五六月盛”(《本草》)的繁茂景象。王逸曾指明《離騷》寫“善鳥香草,以配忠貞” (《離騷經序》)。陳子龍詞中的“蘭”也是忠貞愛國的誌士的象征,並寄托著作者複國的理想。寫蘭之零落是暗示仁人誌士複國理想實現之艱難。
四、“嫣然幽穀,隻愁又聽啼鴂”詞意至此一轉折:蘭草並未滅絕,深山幽穀中仍有它嫣然笑容。這意味著誌士們的忠貞與理想並未被放棄,口吻中不無自豪之意。但作者心緒複雜,麵對嚴酷的現實,他不能不“愁”,擔心幽穀之蘭也將零落,理想要破滅。《離騷》雲:“恐鵜鴂之先鳴兮,使夫百草為之不芳。”“鵜鴂”是蘭草不芳的先兆。鴂即杜鵑。詞意至此又稍轉折,抒寫感情可謂委婉曲折。
總的來看,上片色調比較冷、比較低;但作者的憤懣、悲痛、擔心與對君國的忠貞等複雜感情寫得真實而深刻,委婉而曲折,與上片相比,下片卻是暖色、高調,可分三層次:
一、“當日九畹光風,數莖清露,纖手分花葉。曾在多情懷袖裏,一縷同心千結。”險惡的現實使作者不能不去重溫舊夢,借以激發繼續鬥爭的信心與力量。這一層次回憶昔日美人與蘭草血肉相連的關係,充滿了作者深情的故國之思及對未來的憧憬。詞由“當日”二字轉入回想。“九畹光風”,是先寫蘭草之總貌,如同全景鏡頭:“九畹”即《離騷》“滋蘭之九畹”之意,每畹等於十二畝。此極寫蘭草之豐茂;“光風”突出蘭草於麗日和風中流光溢采之神。“數莖清露”則寫蘭草的具體形象,如同特寫鏡頭:蘭草莖葉上清露如珠,晶瑩嫵媚。這是比喻仁人誌士當年忠貞的美德。“纖手分花葉”,由蘭草轉向關心、培植蘭草的美人,是的,誌士們忠貞的美德是君國所培育,因此也得到君國的寵信。蘭草曾在“多情”的美人懷抱裏,結下芳香的“同心之言”,《易·係辭上》曰:“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;同心之言,其臭(音xiu,味道)如蘭。”這“同心之言”就是仁人誌士對君國的忠腸義膽。作者對此滿懷讚譽之情。它也正是今後“雖九死其猶未悔”的立場與態度。
二、“玉腕香銷,雲鬟霧掩,空贈金跳脫。”此寫作者從舊夢中醒來,麵向現實,發現美人尚在,但已與蘭草分離。“玉腕香銷”即蘭草之香已不複存在於美人的玉腕衣袖。“雲鬟霧掩”,形容美人渴念蘭草之憔悴情態。“空贈金跳脫”用《真誥》典故:晉時女仙綠粵華曾降臨羊權家,贈權金玉跳脫各一。“跳脫”即手鐲,當為美人與蘭草“同心千結”的信物。因為蘭草“料都攀折”,油然而生“空贈”之憾,突出了君國對仁人誌士抗清愛國理想的迫切渴望之心。
三、“洛濱江上,尋芳再望佳節。”詞人最後這一筆把詞境推向了新的思想高度:既然蘭草與美人早有“同心千結”之誓,而蘭草也還尚有“嫣然幽穀”者在,那麽就不必悲觀、頹喪。作者也深信:“洛濱江上”的美人會回來重振精神,在美好的時節找到芳香忠貞的蘭草,重新開創未來。作者此時掃盡上片低冷的色調,使全詞境界呈現出朝暾般的亮色來,給人以鼓舞和希望。
通過上麵簡析,我們對陳子龍“婉約”說含蓄委婉的要求當有一定感性的認識了。“含蓄者,意不淺露,語不窮盡,句中有餘味,篇中有餘意,其妙不外寄言而已。”(沈起龍《論詞隨筆》)詞人深刻的思想感情皆無一語道破,而是寄托於“春雪詠蘭”的婉媚詞境與具體的飛雪、美人、蘭草等形象之中,讓讀者自己去細細體會其言外之意,味外之旨,從中享受到不盡的美感和豐富的詩意。
陳子龍“婉約”說對語言風格的要求是 “文詞婉麗”(《宋子九秋詞稿序》),所謂“婉麗”是“既有鮮妍之姿,而不藉粉澤”(《王介人詩餘序》)。它有別於鏤金錯采的穠豔,更不同於粗豪直率的木質。《念奴嬌·春雪詠蘭》的語言堪稱“婉麗”二字,突出的句子如“楚殿煙微,湘潭月冷”、“九畹光風,數莖清露,纖手分花葉”、“玉腕香銷,雲鬟霧掩”等皆婉而不靡,麗而不俗,既有文采,又自然清新,恰到好處地體現了詞旨。
詞是音樂性甚強的體裁,婉約派都十分重視音律。此詞也嚴守詞律,其“流暢之調”有“圓潤明密,言如貫珠”(《王介人詩餘序》)的音樂美,可見子龍之功力。
最後要指出的是,陳子龍“婉約”說是針對明季詞壇意格卑靡、感情虛偽、側豔俚俗等弊端而發的,因此具有補偏救弊的積極作用。但是也無庸諱言,陳子龍片麵標舉“婉約”之旨而排斥豪放之風,是有其局限性的。陳子龍詞作的成就畢競難以企及同是抒寫愛國之情的辛稼軒豪放詞。
念奴嬌·春雪詠蘭賞析
這首詞約作於1647(清順治四年)三月。作者繼承《楚辭》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,以雪代指險惡的時代環境,以蘭代指堅貞的誌士仁人,寄托了作者深深的愛國情愫。
詞開頭即化用南朝宋鮑照《學劉公幹體》“胡風吹朔雪,千裏度龍山”句意,以問句領起。作者責問老天在春意正盛的時節千裏迢迢送來北方寒山的飛雪,“春深”而有“飛雪”,反常且令人痛苦,這幕情景實際是隱喻明朝的美好河山竟遭受清軍鐵蹄蹂躪。作者對此痛心疾首,遂效屬原嗬壁問天,仰天悲呼。下麵兩句,謂大雪漫空飛舞,解佩相贈的漢皋遊女和淩波微步的洛水宓妃都不見蹤影,更何況天界的仙宮寶闕。這裏“解佩淩波”當喻指抗清的誌土,“人不見”,則是說他們多遭不幸;“漫說蕊珠宮闕”,似言南明魯王和隆武政權都不能挽狂瀾於既倒。按:魯監國元年(1646)清軍搶渡錢塘江,浙東失守,魯王逃亡海上,1646(隆武三年)清軍入福建,隆武帝逃至汀州,為清將李成棟所殺,時間上與此處所言吻合,以上兩韻,扣題中之“春雪”,下麵便轉入題中之“詠蘭”。“楚殿”、“湘潭”,所用地名令人聯想到流放沅湘的戰國楚偉大詩人屈原,他的《離騷》多有寫到蘭的句子,如“餘既滋蘭之九畹兮,又樹蕙之百畝”、“時暖暖其將 罷兮,結幽蘭而延佇”等。“煙微”、“月冷”都是淒迷之景,見出作者的惆悵悲苦。而幽蘭皆遭“攀折”,就是他心懷惻愴的原因。聯係史事,當時清平南大將軍孔有德正進擊湖南,而此前摯友夏允彝在江南抗清失利投水殉節,他作詩悼之,曾有“予為蕙兮子作蘭”、“拊膺頓足摧心肝”(《七歌》之六)之句,可知此三句慨歎之意甚深。歇拍作者以空穀幽蘭自擬,用《離騷》“恐鵜鴂之先鳴兮,使夫百草為之不芳”的典故,表達他的傷時之情。作者清順治二年(1645)鬆江起義兵敗後,曾一度隱居,此處“幽穀”雲雲,即指此。
下片換頭回憶往事,“九畹”用上引《離騷》句意,“光風”用《招魂》“光風轉蕙,汜崇蘭些”句意,表現幽蘭在佳人的“纖手”中流芬揚馥的情狀,隱喻自己深受大明王朝的國恩。“數莖清露”,象征著作者高潔的情操和忠貞的氣節。這裏將香草美人結合起來,比興之義尤為精微。下麵兩句,進一步用“多情懷袖”、“同心千結”傾訴自己的忠愛纏綿意緒,“多情懷袖”承上文之“纖手”,“同心千結”承上文之“花葉”。這幾句“當日”、“曾在”應是指崇禎朝之事,此後則 “玉腕香消,雲鬟霧掩,空贈金跳脫”,也就是說他的報國之心不被理解,頗和明珠投暗之恨。“金跳脫”,一種婦女戴的首飾。聯係作者身世,他在南明弘光時數上疏指陳時政,均未受重視,遂辭職歸家,這裏的“空贈金跳脫”便不難索解,“空贈”兩字,惋惜之意極濃,實在是感慨萬端之語。而“香消”、“霧掩”,也隱含對弘光時忠良遭斥、奸佞當道的批評之意,結拍兩句。“洛濱江上”,結構上遙應“解佩淩波”,似指剛成立的南明永曆政權,接受其領導的抗清義軍有瞿式耜等部,據有兩廣、雲貴、四川等地;“尋芳再望佳節”,就是期望這一股抗清力量能夠完成國家複興的艱苦事業。因魯王餘部退兵海上,詞中又有 “江”字,這兩句也可以理解為對魯王政權仍抱有希望。不過,因魯王所部主力張名振、張煌言溯長江克京口的一時之盛遠在作者殉國後多年(此時他們也都歸入永曆帝麾下),寫此詞時魯王政權正處低潮,而永曆政權則方舉義旗,更易令人對之寄以厚望,所以,說詞的結尾是屬望於永曆帝,恐怕更合情理。後來李定國、鄭成功等的幾次大捷,也證明作者的期望是有道理的。
全詞主要以蘭自喻,個別地方喻抗清誌士,另以美人或指忠臣義士,或指君王主上,都與楚辭美人香草之孤忠隱約之言一脈相承,意深情遠,亦婉麗亦蒼涼,堪稱明詞壓卷傑作之一。
關於此詞的寫作時間,陳寅恪《柳如是別傳》雲:“宋征璧《含真堂集》六《予以病請假,戲摘幽蘭緘寄大樽》雲:“采采緘題寄所思,水晶簾幕 弄芳姿……’寅恪案:此詩之作成,當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,……今拾陳氏詩集,未發見有類似之作,唯《陳忠裕公集》二十詩餘中有《念奴嬌·春雪詠 蘭》一闋,雖未能確定其何時所賦,但必是與尚木(宋征璧字)寄詩時相距不久之作,故疑是因宋氏之詩有所感念而成。”但玩子龍詞意,情調與征璧詩相去頗遠, 陳先生謂作於弘光元年(1645)二月的推測恐不能成立。
“解佩凌波人不见”出自明代陈子龙的《念奴娇·春雪咏兰》,诗句共7个字,诗句拼音为:jiě pèi líng bō rén bú jiàn,诗句平仄:仄仄平平平平仄。